第五章(第21/78页)
他俩在三十四号房间门前准备分手。
“喏,上您的屋顶去吧,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大家在一起比单独一个人静卧,肯定有意思些。你们交谈吗?和您一块儿静卧的,是不是些有趣的人?”
“唉,净是些巴息人和徐西亚人![4]”
“您指俄国人?”
“还有俄国女人,”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说,说时嘴角绷得很紧,“回见,工程师!”
他的话定有所指,毫无疑问。汉斯·卡斯托普心神迷乱,跨进房间。难道塞特姆布里尼已经知道他的情况?看样子他以其教导者的本能感觉出了他的心态,追踪到了他目光的路线。汉斯·卡斯托普很恼火意大利人,也恼火他自己,恼火他竟如此沉不住气,自己撞到了枪口上。他一边收捡纸笔,准备带着去静卧——因为再不能犹豫,该给家里写信,写第三封信了,一边还继续在生气,嘴里嘟嘟囔囔地诅咒那个牛皮匠,那个好为人师的家伙。这家伙无端干预与他一点关系没有的事情,自己却在街上向姑娘们送秋波;这个摇风琴的流浪汉含沙射影,彻底破坏了他汉斯·卡斯托普的情绪,他感到再没有心情来完成这笔头工作啦。可是无论如何,他也得有过冬的东西啊,钱、内衣、鞋子,一句话,他肯定会带上的所有一切,如果早知道不是来这里度过盛夏的三个礼拜,而是……而是还不知要呆多久,不过反正要过一段冬天,是啊,按照咱们这里既定的时间观念和计算方式,整个冬天甚至也得搭进去。正是这个情况,哪怕作为一种可能性吧,他想给家里通报。这一回得对下边的家人和盘托出了,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们都不应有什么遮掩……
他就按照这样的精神给家里写信,学着他多次从约阿希姆那里观察得来的技巧和方法,即人坐在躺椅里,手持自来水钢笔,拱起的膝头上摆着块夹板。他用的是院里印的信笺,这样的信笺在写字台抽屉里多的是。信写给与他最亲近的雅默斯·迪纳倍尔舅舅,请他再把情况转告舅公迪纳倍尔参议。信里谈到突然出现意外的症候,担心的情况已经得到确诊,大夫宣称冬天有必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说不定会在上面度过整个冬季,因为他这样的病情据说比那些急性患者还来的顽固,必须采取果断措施,及时予以根治才好。从这个角度看,他这次偶然来到了山上,自觉自愿地接受了检查,他以为真是幸运的巧合;否则他对自己的病情会长期懵然无知,直到有一天不得不正视更加可怕的现实。至于估计要疗养多久吧,那就请不要大惊小怪,如果他多半要呆完整个冬天,几乎没可能比约阿希姆更早回到平原上来。这儿的时间概念,与别的疗养地诸如温泉疗养院之类旅游点不一样:月是所谓最小的时间单位,仅仅一两个月根本不顶事……
天气挺冷,汉斯·卡斯托普写信时穿着双排扣的长大衣,裹着毛毯,手仍冻得通红。信纸上已密密麻麻地满是理性而有说服力的字句,他时不时地抬起头来,凝视眼前这熟悉而又陌生的风景;他从未见过它现在这个样子:长长的山谷,谷口上绵延的群峰今天呈现出玻璃一般的灰白;谷底里,一座座村落不时地在阳光中闪亮;山谷两边的斜坡一部分为茂密的树林覆盖,一部分铺满了绿草,从草地上不断地飘送来牛铃声。汉斯·卡斯托普越写越觉得轻松,不解自己为什么曾经畏惧写信。在书写的过程中,他自然就明白了,他自己阐述比什么都有说服力,因此在家里也当然会获得充分的理解。像他这个阶级和家境的年轻人,觉得应该做什么就不妨做什么;他便利用了专为他这样的人准备的优越条件。事情就这么简单。他要是早回去了——一讲情况他们又会送他上山来。他请求寄给他需要的东西。最后,还有定期汇来必需的款子:每月八百马克足以支付全部费用。
他签上名。大功告成。第三封给家里的信内容丰富,他有所保留——不是按照下边的标准估计时间,而是按上边通行的标注;这封信确保了他汉斯·卡斯托普的自由。他不是在字面意义上使用自由这个词,不,甚至心里也不曾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拼出它,可却感受到了它最最广泛的含义,一如他呆在这山上期间已经学会了的那样——这个含义与塞特姆布里尼赋予自由一词的含义关系不大——想到此,突然袭来一股他已经熟悉的恐惧和激动情绪,使他在叹气的时候胸脯也颤抖起来。
专心书写使汉斯·卡斯托普脑部充血,脸颊发烧。他从灯柜上拿起温度计来测量,仿佛机会难得,不能够放过。体温升到了三十七度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