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0/78页)
将自己的不满形诸言语,在汉斯·卡斯托普看来毕竟还是太冒险。再说,他对塞特姆布里尼持有异议,还局限在后者对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的批判上;这批判在他看来有失公正,或者说由于特定的原因他主观上喜欢认为它不公正。
“她可是有病哩!”他说,“她的的确确病得很严重,完全有理由对生活感到绝望嘛!对她您还想要求什么?”
“有病和绝望,”塞特姆布里尼回答,“经常也只是放荡形骸的形式罢了。”
那莱奥帕尔迪呢,汉斯·卡斯托普暗想,他不是甚至对科学和进步都感到绝望吗?还有他自己,这位教育家先生呢?他不是自己也有病,并经常来山上养病,卡尔杜齐看来是不会喜欢他的。卡斯托普说出口来的只是:
“您倒好哦。克勒费特小姐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您却称她放荡形骸!想必您对自己能解释得更清楚吧。要是您对我说:疾病有时是放荡的结果,那倒还可信……”
“非常可信,”塞特姆布里尼抢过话头,“人格担保,我以后坚持这么讲,您满意了吧?”
“您或者也可以讲:有病必然不时地成为放荡的借口——这个说法我也能够接受。”
“不胜感激!”
“然而疾病是放荡的一种形式吗?就是说:它并非产生自放荡,而本身就是放荡?这可就荒唐啦!”
“噢,工程师,我请您别节外生枝!我藐视荒唐的奇谈怪论,也恨它们!我刚才对您说的关于嘲讽的话,您不妨全都视为我也是针对它们说的,而且这里还有些补充!荒唐的奇谈怪论是游手好闲开出的罂粟,腐朽的精神闪烁的磷光,放荡中最大的放荡!再说我可以断言,您又在替疾病作辩护……”
“不,我是对您的话感兴趣。它正好让我想起了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在礼拜一作报告时的某些论点。他也宣称,肌体的疾病乃是一种从属现象。”
“一个不彻底的唯心主义者。”
“您不赞成他什么?”
“就是不赞成这个。”
“您讨厌分析吗?”
“不总是讨厌。——既很讨厌,也很赞成,因时而异,两者交替,工程师。”
“这叫我怎么理解呢?”
“分析作为启蒙和文明的工具是好的,可取的;之所以好,是因为它动摇愚昧的固执想法,瓦解原始的成见,葬送虚假的权威,换一种讲法,好就好在它解放、纯化思想,使人变得像人,让奴隶成长为自由人。分析又坏,很坏很坏,如果它妨碍行动,侵蚀生活的根基,无力塑造生活。分析可能是一件很乏味的事情,乏味得就像死亡,事实上它本来也可能属于死亡——与坟墓挺亲近,与尸体解剖挺亲近……”
咆哮得好,雄狮!汉斯·卡斯托普忍不住想;他已习惯如此,每当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说教的时候。不过他说出来的只是:
“最近我们在地下室里接受了光学解剖。贝伦斯在给我们做透视时这么称呼。”
“噢,这个台阶您也上啦。喏,结果呢?”
“我看见了自己手的骨架,”汉斯·卡斯托普回答,同时努力想唤回那一刻心中涌起的感觉,“您有没有啥时候也要求看一看?”
“没有,我对自己的尸骨丝毫不感兴趣。医生结论如何?”
“他看见了条状阴影,带结节的条状阴影。”
“魔鬼的奴仆!”
“您有次也这么称呼贝伦斯顾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请您相信,这个称呼太适合他啦!”
“不,您不公平,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我承认,这人有他的缺点。他那个说话方式,我自己听久了也感觉不舒服,经常有些个霸道;特别是当你想到,他曾经历过巨大的苦闷,在这山上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可是总的看来,他却是一位何等劳苦功高的、可敬的男子,一位受苦受难的人们的恩人哦!最近我碰见他做完手术出来,做的是一个摘除肋骨的手术,那可是又得掰又得锯的啊!他刚完成了一件艰难而有益的工作,一件他十分在行的工作,他当时的样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他还满头大汗,为酬劳自己而点上了一支雪茄。我真是羡慕他呀。”
“您说得很好。可您的刑期呢?”
“他没给我定期限。”
“也不错。那咱们静卧去吧,工程师。各就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