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7/78页)

“哈罗,我说你,你是怎么啦?天气这么好!一会儿咱们回院里去,多半又有音乐会听哩,你想想!没准儿还会演奏《卡门》里的《你瞧,这心里还珍藏着你那天早晨摘的鲜花》。你干吗不高兴?”

“没什么,”约阿希姆说,“不过,你看样子烧得挺厉害,我担心你体温降不下来了。”

体温确实不再下降。由于他与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互致了问候,汉斯·卡斯托普的抑郁和屈辱心情一扫而空;或者确切地讲,就因为意识到了这种情况而感到心满意足。是的,约阿希姆说对了:水银柱又重新上升!汉斯·卡斯托普散步回来一量,体温已升到三十八度。

百科全书

如果说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某些影射暗示着实令汉斯·卡斯托普气愤——那他对此不该大惊小怪,也没理由责备这位人文主义者好为人师,爱管闲事。就算是个瞎子,也会对年轻人的情况一目了然:他自己毫不收敛、隐讳,既心高气傲又生性单纯,干脆不懂得瞻前顾后、藏藏掖掖,在这一点上——要说也是他的优势——就跟那位头发稀疏的曼海姆情郎,那个缩头缩脑的可怜虫有了天壤之别啦。不妨再提醒一下,在汉斯·卡斯托普当前的处境里,人通常都有表白内心的强烈欲望,有袒露胸怀的急迫冲动,甚至有想让世界也跟着自己发痴发狂的癖好和偏执。——这件事情越显得缺少意义,缺少理性,缺少希望,我们头脑清醒的人就越感到惊愕诧异。很难说清楚这种人到底是怎么开始暴露自己的;看样子啊,他们的所作所为,无不都在暴露自己——特别是在眼下这样一个集体里,有位敏锐的批评家说过,他们整个脑子只装着两件事,即一是量体温,二嘛——还是量体温,这就好比问:轻浮的米克洛齐希上尉另寻新欢了,来自维也纳的伍尔穆勃朗特总领事夫人为了补偿损失,是选择业已痊愈的瑞典壮汉呢,还是选择来自多特蒙德的帕拉范特检察官,还是两个同时都要呢?因为几个月来将检察官与来自阿姆斯特丹的萨洛蒙太太联系在一起的纽带,以友好协商的方式解开了,萨洛蒙太太依照自己的年龄段,把目光转向低一些的班级,把与克勒费特小姐同桌的厚嘴唇根泽接收到了自己卵翼之下,或者如施托尔太太以她官场上的语言,但却不失生动形象地说的“接纳兼并了”——结果必然如众所周知,检察官成了自由人,可以腾出手来为争夺总领事夫人要么跟瑞典人打架,要么与他和平共处,携手共进啦。

这样的事情,在山庄疗养院的疗养客特别是身体还发烧的年轻人中,实在司空见惯;而阳台上的那些通道——穿过玻璃隔断,沿着栏杆溜将过去——显然又在推波助澜。这种事情整天盘旋在人们的脑子里,成了此间的主要生活内容——也由于此,有些明摆着的事就只好意会,不能言传。具体讲就是汉斯·卡斯托普产生了一个奇特的印象,就是有一种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以或庄或谐的形式赋予了足够重要性的人生大事,在此地却有了另外的声调、价值和意义表现,它们显得是那样沉重,而由于沉重又显得新异,结果事情本身获得了全新的样子,虽说本身还并不可怕,但却异样得叫人害怕。谈到这个情况,我们也变了表情,同时还要指出,在此之前如果我们是以一种轻松、戏谑的口吻谈论那类暧昧关系的话,那是由于有一些常常都有的秘而不宣的原因,可是这丝毫也不表明,事情本身具有轻松和戏谑的性质;这种情况,在我们所处的环境氛围里,事实上比起其他地方来尤有过之。汉斯·卡斯托普曾经认为,可以用通常的方式理解这一人们常常喜欢拿来说笑的人生大事;他当时可能也有理由这么认为。他现在认识到了,他在平原上对它的理解非常不够,简直还处于懵懂无知的状态。他上山后一连串我们已一再企图对其性质有所暗示的亲身经历,使他在某些时刻失声叫出了“我的天啊!”——是这些经历让他内心多少成熟了一些,能够听清楚并且弄明白那桩他闻所未闻、类似历险而又没有名称的事情重要意义何在;在山上的人们当中,这事对于大家和人人全都有重要意义。但并不意味着此地不一样也拿它说笑。只不过比起平原上来,这样的作派更少了些实事求是。说笑是说笑,却有些口齿不灵,呼吸急促,结果往往欲盖弥彰,露出了本想掩盖却难以掩盖的真相。汉斯·卡斯托普想起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以平原上毫无恶意的方式,拿玛露霞的身体曲线开玩笑时,约阿希姆长着雀斑的脸孔竟一下子变得刷白。他也想起自己,想起他替舒舍夫人消除了夕阳照射的困扰,自己的整个脸却白了冷了。——还有呢,在那前后,在不同的场合和一些陌生的脸上,他也发现过同样的情形:通常是同时在两个人的脸上,例如在萨洛蒙太太和小年轻根泽的脸上,而且正好是在施托尔太太所谓两人开始那个的头几天里。我们说汉斯·卡斯托普想起了这些经历,并且理解了在当时的情况下不仅很难“不露声色”,而且真的努了力也只会得不偿失。换句话说:汉斯·卡斯托普不屑于克制自己的感情,掩饰自己的心态,还不仅仅是生性高傲和胸怀坦荡所致,而是也受了环境氛围的激励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