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9/78页)

“您也在等信件吗,工程师?”

如此讲话的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捣蛋鬼。汉斯·卡斯托普蓦地一怔,转过身去望着笑嘻嘻地站在面前的塞特姆布里尼。那是一种文雅的、富有人文主义精神的微笑,当他第一次在水槽边的长凳旁招呼新来者的时候,也是带着这样的微笑;一看见这样的微笑,汉斯·卡斯托普也跟他一样感到羞耻。可是,尽管他在梦中已经常想赶走这个“摇风琴的乞讨者”,因为他“在这儿捣乱”——可人清醒的时候毕竟比做梦的时候善良,汉斯·卡斯托普又见着他那微笑不仅感到羞耻和头脑清醒,而且觉着有必要表示表示感谢。他说:

“您讲信件,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上帝保佑。我可不是什么外交官!像我这种人也许有张明信片什么的。我表哥倒是在盼信呢。”

“我的一小扎信函前面那个跛脚魔鬼已交给我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说,说着手就伸向他那件从不离身的厚绒外套侧面的口袋,“一些挺有意思的东西,我不否认,涉及广泛的文学和社会内容。关系着一部百科全书,我深感荣幸,一家文学机构力邀我参加……一句话,关系着一件意义重大的工作。”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停住了,“您的事怎么样?”他问,“情况如何?例如气候水土适应到了什么程度?您整个算在一起在我们中间呆的时间仍然不够长,不可能不再提这个问题。”

“谢谢,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困难一如既往地存在。我以为直到最后一天仍然会有问题。有的人永远习惯不了,我一上山表哥就告诉我喽。不过呢,人总归会习惯不习惯。”

“这过程挺复杂,”意大利人笑道,“一种特殊的归化入籍呗。自然,年轻没什么办不到的。您习惯不了,但却会扎下根子。”

“这里毕竟还不是西伯利亚的矿坑嘛。”

“不是。哦,您喜欢用东方的比喻。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亚洲正在吞噬掉我们,举目望去,到处是鞑靼人的面孔。”塞特姆布里尼悄悄掉头瞅了瞅,接着说,“成吉思汗,荒原狼的眼睛,风雪和烧酒,马鞭子,要塞和基督教信仰。应该在这前厅里塑一尊帕拉斯·雅典娜的神像——意在请这位希腊女战神来保护我们。您瞧,那前面有个不穿白衬衣的伊万·伊万诺维奇跟帕拉范特检察官争执起来了,谁都想抢先去拿信。我不知谁个有理,但凭直觉,检察官会受到女神的庇护。他尽管是头驴子,可至少懂拉丁文不是。”

汉斯·卡斯托普哈哈笑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从来不这样笑。简直不可能想象他会开怀大笑;他的嘴角线条纤细而紧绷,是迸不出这样的笑来的。他观察过了年轻人的笑,然后问道:

“您的片子——您拿到了吗?”

“我拿到了!”汉斯·卡斯托普煞有介事地回答,“刚拿到不久,这儿就是。”说着就伸手掏胸前的口袋。

“啊,您放在皮夹里,就像证件,就像护照或者会员证。很好!让我瞧瞧!”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夹拈着那小小的、用黑纸板框着的玻璃片,把它举起来对着阳光——此乃这儿山上一个常常见到的惯用动作。在审视那张浑浊的底片时,他生就一双黑色杏仁眼的面孔微微有些扭曲——让人不完全明白他这只是想看得更清楚呢,或是另有原因。

“是啊,是啊,”他接着说,“您在这儿就有了合法身份啦。非常感谢!”说着便把玻璃底片还给它的所有者。在一定意义上他是越过自己的另一条手臂,侧着身子,背转了脸,把底片递给汉斯·卡斯托普的。

“您看见条状阴影了吗?”汉斯·卡斯托普问,“还有小的结节?”

“对于这类产品的价值,”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回答,“您了解我的看法。您也知道,身体内部的这些斑点和阴影,绝大部分都是生理性的。我看过成百张这样的片子,跟您的都大致差不多;至于它们是否可以成为此间的合法身份证嘛,那最后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取决于看片大夫的心情。我这么讲看似外行,不过毕竟是个有着多年经验的外行。”

“您自己的身份证更糟糕吗?”

“是的,糟糕一点点。——不过据我所知,咱们的主子和大师们并非单单依据这玩意儿作出诊断。——这么讲您现在打算在我们这儿过冬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