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1/26页)
几个声音哀求着,一起发出抗议,其间甚至响起急促的抽泣。
“阿尔宾先生,阿尔宾先生,快把枪从您的太阳穴上拿开,叫人目不忍睹!阿尔宾先生,您还年轻,会恢复健康的,会回到生活中去,会赢得大家的喜爱,我担保!穿上您的大衣,躺下去,盖好毯子,好好休养!下次浴室的师傅来用酒精为您擦身子,您别再赶他走!把烟戒掉吧,阿尔宾先生,您听我说,我们求您保重您的生命,您的年轻而宝贵的生命!”
但阿尔宾先生矢志不移。
“不,不,”他说,“别管我。你们的好意咱感谢。咱还从未拒绝过任何女士的哪怕一点儿请求。不过请你注意,抗拒命运没有用。我在山上已经是第三年……我已经够了,不想陪着玩儿下去了——你能怨我吗?不治之症,我的女士们——你们瞧我,瞧我坐在这儿,可是却患了不治之症。——宫廷顾问不管是好是歹,他本人差不多已经不加隐讳。对这个从事实得出的结论,你们难道还想让我产生一点点怀疑吗!就好像在中学里已经决定留级不再补考,那就什么也无须再做。眼下我已完全彻底地达到这样的幸运境地,什么也无须再做,无须再想。一切真叫我好笑。您要巧克力吗?请自取吧!不,您吃不穷我,我房间里还有的是。八大盒,五块加拉彼德牌,四磅林特牌,全在上边——统统是我患肺炎那会儿,疗养院的女士们让人给我送来的……”
什么地方有个男低音在要求安静。阿尔宾先生扑哧一笑,笑声像一条飘动的破布。接着静卧厅中便静了下来,静得跟一场梦破碎了或者幽灵刚刚散去后一样;而刚才说出的那些话语,此刻还在静默中奇怪地回响。汉斯·卡斯托普倾听着,直至它们完全消失。纵然他还不能肯定,阿尔宾先生是否是个花花公子,却已禁不住对他产生了某种嫉妒。具体地讲,那个学生生活的比喻给他留下了印象,因为他自己在初中时也曾留过级。他清楚地回忆起那虽然有些丢人,但却是一种富有幽默情趣的懒散状态。他曾享受过这样的状态,当学年临近结束,他放弃了拼命地复习应考,能“对一切都感到好笑”的时候。他的感想模糊而紊乱,没法很精确地说出来。他主要的印象是,荣誉自有许多好处,但耻辱同样好处不少,是的,后者带来的更加没有边界和限制。他试着把自己摆在阿尔宾先生的位置上,设想自己彻底摆脱了荣誉的压力,可以永远享受耻辱的无边好处,情况又必然会怎样。想着想着,一种甜蜜而迷茫的感觉突然袭来,令年轻人大吃一惊,一时间他心跳的节奏更加急促了。
意大利撒旦不体面的建议
后来他失去了知觉。当左边隔墙后的谈话声惊醒他时,怀表上正好三点半。这时候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没跟着宫廷顾问,而是单独来查房,正操着俄语跟那对不文明的夫妇谈话,像是在问丈夫的身体感觉,要他拿体温登记表出来给他看。然后,他继续执行任务,但不是通过阳台的隔墙,而是退到走廊上,绕过汉斯·卡斯托普的房间,从门外进了约阿希姆的屋子。人家如此围着他转了一圈,对他不理不睬,汉斯·卡斯托普觉得就像是一种侮辱,虽然他绝对没有与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单独会谈的愿望。诚然,他正好健康,不被计算在内——须知这上边的人就是这么个情况,谁有幸身体健康,人家就对他不闻不问,不把他当作一回事;这令年轻的卡斯托普感到气恼。
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在约阿希姆房里待了两三分钟,就顺着阳台继续走去。汉斯·卡斯托普听见表兄说,可以起来准备饮午茶啦。“好。”他回答,同时从躺椅中站起来。但是,他躺久了头晕得厉害,这么半睡半醒未能使他精神焕发,脸颊反倒又很不舒服地发起烧来,而平常他却总是感觉冷——也许他盖得不够吧。
他洗洗眼睛和手,整理好头发和衣服,在走廊上与约阿希姆碰了头。
“你听见那位阿尔宾先生了吗?”他在下楼时问。
“当然,”约阿希姆回答,“这家伙真该管一管。唠唠叨叨的,把整个午休给搅了,让太太们激动得那么厉害,好几个星期也休想恢复过来。严重地违反院规。可谁又乐意去当告密者呢!再说,那样的扯淡对于多数人来说还是值得欢迎的消遣呢。”
“你是否觉得可能,”汉斯·卡斯托普问,“他当真会去干他所谓‘毫无困难的事’,让一个小小的物体钻进自己脑袋里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