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0/26页)
接下来午餐宣告结束:多亏菜上得迅速——特别是那位女侏儒,两条腿真叫快得出奇,仅仅花了一个小时。汉斯·卡斯托普气喘吁吁,自己也不清楚怎么就上了楼,怎么就躺在了他自己阳台上那把顶呱呱的软椅里;须知,午饭后的静卧一直要持续到下午喝茶,算得上一天里最重要的一次,必须严格实施。在那将他一边与约阿希姆、一边与俄国夫妇隔开来的、看不透的玻璃墙之间,他躺着,心怦怦直跳,张开嘴巴呼吸着,脑袋昏昏沉沉。他掏出手帕来用,发现被血染红了一团,却没力气想出个究竟,虽然他一向挺担心自己的身体,生就一种敏感多疑、无病找病的天性。他又点着一支玛利亚·曼齐尼雪茄,而且把它抽完了;这次跟往常一样味道很不错。他昏昏欲睡,心情抑郁,恍惚地想着自己来到山上后的经历有多么奇特。有两三次,他想到施托尔太太那样的粗鄙,想到她用的可怕的词儿,便忍不住笑出声来,胸部受到了剧烈的震动。
阿尔宾先生
在下面的花园中,有时微风吹来,那面饰着蛇形棒的幻想出来的院旗便会飘飘扬扬。天空又均匀地铺满白云。太阳不见了,空气立刻变得凉津津的。公共静卧厅里看样子座无虚席;那里边笑语杂沓,乱成一片。
“阿尔宾先生,求求你,拿开那把刀子,把它收起来吧,不然会出乱子的!”一个抑扬有致的女高音抱怨道。接着又说:
“阿尔宾先生,好人!看在上帝分上,别把这可怕的凶器拿到眼前来刺激我们的神经!”第二个女人的声音插了进来——话音未落,一个坐在侧面最外边椅子上的黄发青年——他嘴里含着一支香烟——就以放肆的口气应道:
“甭想!太太们怎么也该允许我玩玩我这把刀子!可不是嘛,它特别锋利。当年我在加尔各答从一个瞎眼魔术师手里买过来的……他可以把它吞下去,他的徒弟马上又从离他五十步的地下把它挖出来……你们不想瞧瞧?它比我的剃胡刀还快呢。你只要摸摸这刀刃,它割进您的肉里就像切黄油一样。等一等,我拿近点给你们看……”阿尔宾先生站起来。马上响起一片尖叫声。“那好,我现在去取我的手枪!”阿尔宾先生说,“它会使你们更感兴趣。一把要人老命的家伙。穿透力为……我回房间去取它来。”
“阿尔宾先生,阿尔宾先生,求你别去!”好几条嗓子尖叫着。可阿尔宾先生已经出了静卧厅,朝着自己房间走去——还是个毛头小伙子,高挑个儿,一张红通通的娃娃脸,耳畔蓄着两小溜连鬓胡子。
“阿尔宾先生,”一位女士在他背后喊,“您最好取来您的大衣穿上,看在我的面子上!您患肺炎躺了整整六个礼拜,这会儿坐在这里却不穿大衣,盖也不盖,还一支一支抽香烟!这叫做试探上帝,阿尔宾先生,我老实告诉你!”
可他仍一边走一边讪笑,几分钟后已提着枪走回来。这下子女士们叫得就更加没命啦,可以听见有几位想从躺椅上跳起来,却缠在毯子里跌倒了。
“你们瞧瞧,多么小巧,多么锃亮,”阿尔宾先生说,“可只要咱往这儿一按,它就会咬掉……”又是一片尖叫声。
“自然是装了弹药的,”阿尔宾先生继续说,“在这块铁板中间,上着六颗子弹,每射一发铁板就转动一孔……再说,咱带着这家伙也不是为了闹着玩儿。”他说。这时候,他发现效果已经减弱,便把枪插进胸前的衣袋里,又坐到椅子上,跷起二郎腿,点着了一支新的香烟。“绝对不是闹着玩儿。”他重复念叨着,然后闭紧了嘴巴。
“干吗哟?到底干吗哟?”几个嗓子颤抖着问,像是已有不祥的预感。“太可怕啦!”一个嗓子突然单独叫起来,阿尔宾先生听着直点头。
“我看,你们现在开始明白了,”他说,“确实,我带上它是为了这个。”他不顾自己肺炎刚好,又吸了许多烟雾进去,以便提起精神,好继续信口开河,“我准备着它,为的是有朝一日我这破玩意儿觉得太无聊了,我就可以自己为自己效劳。事情相当简单……我花了些工夫研究,清楚怎么处置最省劲儿。”——“处置”二字一出口,又响起一声尖叫——“心脏部分排除在外……在这儿下手我感觉不怎么舒服……我宁愿立刻丧失意识,办法就是让一粒漂亮的小物体钻进这有趣的器官里去……”说这话时阿尔宾先生伸出食指,点了点他那黄头发剪得短短的脑袋,“要对准这儿……”说着,他又从衣袋里拔出那把镀镍的手枪,用枪口敲了敲太阳穴,“这儿,血管上方……就算没有镜子也毫不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