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9/26页)

午餐既烹调精美,又极为丰盛。算上那富有营养的汤,总共不下六道菜。鱼之后是一份带配菜的结结实实的烧肉,肉之后是一盘蔬菜沙拉,然后又是烤鸡,还有一份味道不亚于昨晚的面食,最后才是乳酪和水果。每样都上了两次——而且并非徒劳。人们把自己的盘子装得满满的,在那七张桌子边吃着,吃着——真个是狼吞虎咽,胃口奇佳,叫人看着肯定是一大享受,要是与此同时不也使你觉得有些个不正常甚至恶心的话。不单那些说说笑笑、互相掷面包团的快活的人大吃特吃,就连那些不作声的阴郁的人也一样;他们只是在上菜的间隙才把脑袋托在手里发呆。在左手边的一桌上,有个看年龄还在上中学的半大孩子,上衣的袖子很短,戴着一副厚实的圆圆的眼镜,他把堆在自己盘子里的食物事先都切碎,混合成糊糊,然后埋着脑袋大口大口地吞咽,不时还用餐巾去眼镜背后擦眼睛——也不知他到底要擦什么,是汗水呢还是眼泪。

在进餐的过程中发生了两件事,汉斯·卡斯托普在身体状况允许的条件下都注意到了。一是那玻璃门又重重地碰上了——正当上鱼的时候。汉斯·卡斯托普猛吃一惊,悻悻地对自己说,这回非要逮住那坏家伙不可。他不只心里嘀咕,嘴里还嘟囔了出来。竟然认真到这个地步。“我必须弄个水落石出!”他激动万分地低声说,弄得罗宾逊小姐和女教师都抬头望着他,惊诧莫名。同时他把上身整个扭向左边,睁大了眼睛。

这时走进大厅来的是一位女士,一位太太,不,多半还是个年轻姑娘;仅仅中等个儿,穿着白羊毛衫和花裙子,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梳成了辫子随便地盘在脑袋顶上。汉斯·卡斯托普仅仅看见她一点侧面,或者说几乎完全看不清她的样子。她脚步轻轻,与她进门的气势形成奇怪的对照,简直可说是蹑手蹑脚。她微微探着头,走到了最靠左的正对阳台门的桌子前,也就是所谓的“好样儿的俄国人席”那里。她行走间一只手插在紧身的羊毛衫口袋里,另一只手却伸到后脑勺,为的是托一托和整理整理发辫。汉斯·卡斯托普望着这只手——他对手很敏感,很有研究,在结识新交时习惯于首先注意人家身体的这个部分。那只托发辫的手,不特别具有贵妇人气派,不像年轻的卡斯托普周围的女士们的手,总是修整保养得很好。它相当宽,指头短短的,带有单纯幼稚的气息,跟一个女中学生的手差不多。它的指甲显然没让美容师碰过,只是凑凑合合地剪齐了,同样像个女中学生。它两侧的皮肤看上去有些粗糙,几乎让人猜想她还保持着咬手指的小小恶习。不过,这些仅只是汉斯·卡斯托普的印象,并非确确实实看清楚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实在太大。迟到的女士点点头,向同桌的人们打招呼。她坐到桌子的内侧,背冲着大厅,紧靠占据了首席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同时扭过头来扫视大厅里的众人,手仍然托着脑后的头发——这当口,汉斯·卡斯托普匆匆瞥见她颧骨是宽宽的,眼睛却只剩下两条细缝……一见之下,他蓦地像是想起了什么或者什么人,但稍纵即逝,只是个淡淡的影子而已……

“当然,一位女士!”汉斯·卡斯托普心里想,并且又一次想出了声,以致恩格哈特小姐也就是那位女教师都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寒酸的老处女不由得会心地微微一笑。

“那是舒舍夫人,”她说,“太懒散啦。一位挺招人喜欢的太太。”话未说完,恩格哈特小姐脸上的红晕已加深一层——她每次一开口,都是这个样子。

“法国人?”汉斯·卡斯托普口气严肃地问。

“不,俄国人,”恩格哈特小姐回答,“也许她丈夫是法国人或者法国血统,我知道得不确切。”

是否就是那个,汉斯·卡斯托普仍然很激动,手指着“好样儿的俄国人席”上的一位溜肩膀男人问。

“噢,不,他不在这儿,”女教师回答,“他压根儿没来过,这儿的人都不认识他。”

“她应该好好地关门!”汉斯·卡斯托普说,“老那么顺手一摔,真没教养。”

女教师谦卑地微笑着,接受卡斯托普的指责,仿佛做错事的是她本人。这一来,关于舒舍夫人的谈话便没能继续下去。

第二个插曲是布鲁门科尔博士暂时离开了餐桌——别无其他。只见他那脸上的难受劲儿突然明显起来,目光更加充满忧郁地盯在一个点上,接着便轻轻地移开椅子,站起身来往外走。这当儿施托尔太太的粗鄙又得到充分的表现,因为她显然幸灾乐祸地感到自己病得不如布鲁门科尔重,于是便给他的离席加上一连串半含同情、半带鄙夷的注脚。“可怜虫!”她道,“他眼看就要玩完啦。这么一会儿又得出去放臭气。”“放臭气”这样粗俗的语言,她竟然顺顺溜溜地面无表情地说出了口,汉斯·卡斯托普只能感到既骇异又好笑。几分钟后,布鲁门科尔博士又以出去时同样谦卑的姿态走了回来,坐下后继续开始吃。连他也吃得很多很多,每道菜都取了双份,那么一声不吭地带着忧心忡忡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