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3/26页)
“请问贵体如何,工程师?”一直在大厅中转悠的塞特姆布里尼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这时候来到卡斯托普面前问。他仍然穿着灰色的粗绒布外套,浅色的格子花裤子。他在称他工程师时面带微笑;看着他那翘起的黑胡子,胡子底下讥诮地撇着的嘴角,汉斯·卡斯托普感觉头上像浇了凉水。他怔怔地望着意大利人,嘴唇翕动着,眼睛布满红丝。
“啊,是您,”他说,“是早上散步时我们在山上那条长凳……在那水槽旁边……碰见过的……当然当然,我一眼就把您给认出来啦。您相信吗?”他明知不该讲,却仍然讲了出来,“当时乍一看我还当您是个摇风琴的街头艺人哩!……这自然纯属胡扯,”他添了一句,因为他发现塞特姆布里尼已对他换上了冷峻的审视眼神,“一句话,蠢透啦!我简直完全不能理解,天知道我怎么竟……”
“您别介意,一点也没有关系,”塞特姆布里尼又打量打量年轻人,然后说,“我想知道,您今天过得怎样——您在这乐园里的第一天?”
“非常感谢。完全按照规定,”汉斯·卡斯托普回答,“多半是‘水平地’,用您喜欢的说法。”
塞特姆布里尼莞尔一笑。
“可能,我偶尔是这么说,”他道,“喏,这儿的生活方式您觉得有趣吗?”
“又有趣又无聊,全看您愿怎么讲,”汉斯·卡斯托普回答,“有时候真难分清楚。我根本没感到无聊——你们山上的生活太活跃了。可以听见、看见这么多新奇的东西……可另一方面,我又感觉仿佛来到山上已不只一天,而是已经很久——我简直觉得自己年岁增大了,头脑也更聪明。”
“更聪明?”塞特姆布里尼眉头一扬问,“请允许我问一下:您到底多大啦?”
您瞧,汉斯·卡斯托普竟不知道!他一下子说不清自己多大了,尽管他拼命地甚至绝望地努力要想起来。为了争取时间,他让人家将问题重复一遍,然后回答:
“……我……多大?当然是二十三。很快就要满二十四岁。请原谅,我累了!”他说,“可说累还不完全适合我的情况。您知道吗,就像在做梦,明明知道自己是在梦中,想醒来却又醒不过来?我的情况正是如此。想必在发高烧,除此不能作别的解释。您相信吗?我的脚一直冷到了膝头。如果允许这么讲的话,因为膝头已经不属于脚——请原谅,我头昏脑胀到了极点,归根到底也不奇怪,一大早就开始……就已经让人用气胸给嘘了一下,然后又听阿尔宾先生滔滔不绝的演说,而且是以水平的姿势。您想想,我老是觉得自己的五种知觉都已靠不住;我必须讲,这比面孔发烧和双脚发冷更令我头痛。请坦白告诉我,施托尔太太自称会做二十八种鱼汁,您认为可能吗?我不是指她是否真的能做——我认为绝对不可能——我只想搞清楚,是她方才在桌上真的这么讲过呢,抑或只是我自己这么感觉——我仅仅想知道这个。”
塞特姆布里尼望着他,像根本没有听,两只眼睛定定的,一副茫然无所视的神气。“是的,是的,是的,”他像早上那样一连三下,“瞧瞧,瞧瞧,瞧瞧!”——他把齿音念得很尖锐,带着嘲讽的难以捉摸的意味。
“您说二十四……”他问。
“不,二十八!”汉斯·卡斯托普答,“二十八种鱼汁!不是什么一般的卤水,而是专门的鱼卤,惊人就惊人在这里。”
“工程师!”塞特姆布里尼以生气的规劝口吻道,“请您清醒清醒,别再说这些无聊的傻话,我一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二十三岁,您说?唔……请允许我再提个问题或者给您一个您愿听就听的建议。既然您呆在我们这儿难受,既然您身体,如果我没完全搞错的话,还有精神都感到不舒服——怎么样,您就别等在这儿,一句话,今天晚上就重新收拾好行李,明儿一早就搭定点的快车动身离去?”
“您认为我应该走?”汉斯·卡斯托普问,“在我刚刚抵达的时候?不,我怎么能才过一天就下结论呢!”
说这话时,他不经意地瞟了瞟隔壁房间,正好与舒舍夫人打了个照面,看见了她那细眯眯的眼睛和宽宽的颧骨。她到底让我想起了这世界上的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呢?汉斯·卡斯托普暗忖。然而,这个问题他那疲倦的脑袋不管怎么想,也想不出答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