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八章(第5/9页)
老王:那你是什么意思?咱们能别听人家刚呻吟一下就给下普天下穷人这服重药吗?我不是说自己鸡贼了,没往大说,我是小市民还不成吗?从挂羊头卖狗肉腌臜的理想主义蜕化成只卖狗肉什么头也不挂纯而又纯的小市民——你满意了吗?
咪咪方: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
老王:别别,咱们还是把这话说完——你满意了吗?
咪咪方:我满意了。
老王:行,我先姑且不问你是谁,你是哪庙的穷人朋友社会良心——你是他妈脚穿草鞋了还是身披麻袋片了凭什么你就在这儿口吐莲花?
咪咪方:为穷人讲话也不一定要像你说的穿成……
老王:为穷人讲话就要像我说的穿成叫花子!噢,闲下来再说啊?吃饱了坐在家里不落忍呀?先紧着自己再把多余的掰下一块——可以,也是德行,没人管你,但就一条,少啰唆!轮不到你来演天高。演天高是有绝对刻度的,很多人就做到了,把最后一口饭让给穷人,我没见过听说过。我是自愧不如,只要我没有放弃自己的舒适和欲望,我就觉得自己至少不那么勇猛,至少应该知羞,知道自己仍在枷锁中比很多果敢的人差很远,谈论良知时就不敢那么理直气壮——你就敢?你们就敢?也不怕闪了舌头。两种丑陋,一种知丑,一种不知丑,还自以为一美——靠,我又褒贬人了,我也成那最丑的了,人性丑陋真是一龇牙就露出来。我放弃,我放弃对你的质问,你就这么下去吧。
咪咪方:我也放弃,也不敢了,我向你认同,也是小市民,什么话也不配讲,只配每天在自羞中惶恐度日。我有那么多处房子,都想留给孩子。我冒充穷人的朋友恬不知耻,我没脸活了我一头撞死得了。
老王:不许放刁!没不让你讲话。只是让你讲话时别把自己择出去,批评别人时也把自己放进去。自己没做到的就别急赤白脸耍世人不义我匡扶的范儿。所有的光荣——你们牛逼。所有的丑恶——我也有份。
咪咪方:可以把您刚说的称为小市民精神嘛——小市民也可以有精神吗除了自羞以外?
老王:犯得上犯不上说成小市民精神我没研究。这么说吧,几十年来,进步的都是小市民。英雄都一个操性,唯恐自己不牛逼。到了紧要关头,还要靠小市民这一点自羞稳住阵脚。
咪咪方:我可以这样理解嘛,你们俩以为你们是小市民,其实是理想主义,这个现实突然四面开门,你们两个流落世俗的理想主义溃兵终于看见大部队哪还会怕净剩高兴了——可不可以问一下,来的是哪部分的?
老王:不管你的话里藏着多少讥笑,我都当没听出来——自认为理想主义的结果往往就是授人以柄。我现在能不承认我是理想主义吗?我就是个事儿逼,没什么想什么,多什么嫌什么——方言也是事儿逼。我们正巧到了逛够这个世界的年龄,只要不是这个世界的,甭管是哪部分的,我们都欢迎。
咪咪方:几岁就逛够这个世界了?
老王:四十,行吗?这个世界还用怎么逛啊?
咪咪方:随便逛。你们的理想就是看到这个被你们逛够的世界垮台。
老王:我们之所以喜出望外就是看到这个世界果然不是唯一,有另外一些强大的东西出现和这个虚张声势的现实对峙。方言在小说第二页把这种自怜和感动写得很准:
接着我看到天堂,至美,至善,爱这些我过去从不相信的东西。这些都是景色,一处处绘画般的风景而不再是抽象的字眼——原来全是真的。
咪咪方:理想主义者遇见了理想,让我想想那是一种什么景象,像拉爆了老虎机?像得了冠军?
老王:像人之将死撞上了你想象多年的爱人,敢情真有这个人。
咪咪方:这岂不是很鼠昧?
老王:太鼠昧了。这么多年以为孔雀不开屏过去了,结果孔雀开屏了。你先不要插话,刚才被你一打岔好像一句什么重要的话没说,要不说不能两舌别人呢,净跟别人过不去了,自己要说话忘了,让我好好想想。
咪咪方:慢慢想,我喝水。是不是从“我先姑且不问你是谁”那儿岔的?接下来你还是问我是哪庙的诸如此类我有印象。我还想呢不问不问还是问了我这个人就是按捺不住。
老王:你怎么话那么多啊?你要注意了,也四十多岁人快到更年期了,别变成一碎嘴唠叨到时候招你女儿不待见。
咪咪方:我封嘴,我不说话了。
老王:想不起来了,可能混在刚才那堆乱七八糟话里把自己刨了。
咪咪方:意思呢,大概其意思还记得吗?
老王:大概其意思也不关理想主义也不关小市民,就是一个被教育为只相信现实只相信人只有一辈子而且全部意义只在此的——我没有把自己绕进去说的你听得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