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八章(第6/9页)

咪咪方:听得懂,就是个一世主义者呗。

老王:归纳得好,一世主义者,或者叫不可一世主义者。这个主义者一向很坚定……

咪咪方:怎么又坚定了?不是“永远不认同这个世界”“永远在向世界的尽头眺望”?

老王:是啊,本来也不很坚定……我不说了,你说。

咪咪方:说就说——突然这个世界四面开门,听到自己的世界观轰然倒塌的巨响……看到这个现实不是全部,有另外一些东西出现和这个强大的现实对峙……像见到想象多年的爱人——还真有这人儿。都说过了,都听明白了,再说就成车轱辘话了我的大爷,还我话密。又急又急?

老王:我不跟你生气,我这么大岁数这么高觉悟一人跟你一女的生哪门子气,有这工夫我歇会儿好不好。

咪咪方:我也觉得您可以歇会儿了,听我聊聊,听我聊得靠不靠谱。

——兴奋,酥软,难过……

这天早上从8墙里出来,一心老去,脸上都是眼睛。

——理想真是催人老,见过理想怎么再回到现实中?!

现实——那些巍峨楼堂砸桩似的一个追一个夯在眼前,一抬下巴颏儿就戳满视野,再走过去就像走进电影,就像一个电影中滑过的群众演员,走着走着看见情节,很拙劣的情节,一个家,在巷子里。

——这是沿着工人体育场北门向幸福公寓走,那是我妈的家,每个周末我都去那里住,也是我的家,他玩了一夜回来看见这个家。

城市像一支舰队密密鸦鸦顶着响天快云大扇大批航行,四下房子东倒西歪巷子如浮码头左脚螃蟹右脚蜘蛛。

——阴天,风云滚滚,他步子踉跄,神思恍惚,看周围一切都在动,他用当海军时住在船上的印象形容。

已经一门红色的大楼浮在村村坡坡上,间间舷窗吊着白色空调像生锈的大船锔着枪枪铆钉。已经知道上面住着个女演员演妻子,一个小演员演女儿,自己演爸爸,演到这里再也演不下去了。

但是现实还在,铁桶一般站在我周围,为了更逼真居然掉口水在我脸上,一滴一滴渗进树皮柏油路面,画底青了。

——他在现实中,但丧失了现实感。掉雨点了,他也觉得这是有人安排。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触觉,甚至怀疑自己过去生活的真实性。

我小时候不住朝阳,住海淀。我在那里演一对中国夫妇的二儿子,男演员女演员都是东北口音,男演员演军人,女演员演医生。想想这个编剧真的是很没生活,故事写得一点都不真实,我从开始就知道是在演戏,上厕所拉裤子演砸了也不惊慌,猜到总会有人跟在后面悄悄收拾,演不好就瞎演,只是很偶尔到卫生间见到镜子才想起照一照不演的自己。前十集大多数情节我都是蒙着演过来的,也不知道谁告诉我一句要领:到时候准过去。每回我到现场发现有问题又没人教都是这句要领给我垫的底儿。现在想想还是幼儿园小孩好演,演小学生就比较麻烦。比较可恶的是写作业,在一个全景里观众根本看不见也不关心我在写什么,但是不,演老师的这个演员一定要我真写出来。还一个比较烦的是演我爸我妈的这俩老演员老爱给我说戏,当然那些演大人的都一个毛病,一定要我演乖孩子,我心里就跟他们别上了劲儿,我认为我比他们理解剧本,虽然导演没明说我也知道他希望我的演出能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导演不可能是傻逼。哪儿哪儿都和别人一样,那我可就看不出为什么拍我这部戏了。

我爸打我那几场戏我心里真跟他急了,你还真打!我要不是小,不知道怎么不演我肯定不演了。演我女儿那个小演员刚到剧组来的时候,我跟她说,你放心,你演得再不好我也不动你一手指头。表演嘛,都是演员,演完戏就走,干吗弄出深仇大恨来。

我也不恨演我爸那老演员。中间有一段我只是对他很冷淡,他让我这么演我偏不这么演,演对手戏时不借他视线,台词给到我就压着他说经常把他的台词都说了。后来他不演了,走了,我再没见过他。还挺想他的,一个组待了四十年怎么能没感情。想想也不怪他,他也是听导演的,也许他的导演就是叫他这样演的。

我伤过他的心,他也伤过我,可能是我们双方演得太认真了。

演我哥的那个演员也是半截儿离开剧组的,我特别难过,可是又无从流露,戏演的就是悲欢离合,情分因缘都在戏里,人家卸了装总不能再追上去拉着人家还当在戏里念台词。人家有人家的事儿。

我们组演员最多的时候也是一大家子,四间屋子住得满满的。哥哥嫂嫂一家,我一家,爸爸妈妈一家,再加上走马灯似的小保姆和不时热热闹闹插进来串一场半场的各种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