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八章(第7/9页)

我们家这出戏现在只剩我妈一个主要演员在天天演,我每两集露一下面,演吃饭的戏,吃完就走,她只好经常跟小保姆搭戏。有一天,我跟我妈说,后半部分再演几集我可能也不演了。我妈当场演哭戏,问:那我怎么办?

我和演我女儿的小演员背后议论过我妈的哭戏,都认为她演得不太好,都特别怕她演这类戏。我跟小演员说,你别美,将来都要你来接戏,谁跑了你也跑不了就不要嫌老演员戏路子旧了。

我就算职业道德很不讲究的了,该救场还是去,下一代演员我看连我这点精神都没有,再下一代呢?我跟女儿说,你恐怕还是要生个孩子,没人跟你合演时就讹她。

希望她把自己的故事演好,我们家这些人的戏不要最后都成了独角戏。

——他觉得自己前半生都在一个剧组里,我们也是演员。这是比喻吗?什么叫再也演不下去了?导演是谁?

老王:不是比喻,是真这么看见了。过去一直在戏里,看不见摄影机,怎么演都不是戏,现在出了戏,自己成了摄影机,再看什么都是戏,当然再也演不下去了。导演,你说呢,这么大场面,这么多人物,这么井井有条你来我去,你觉得有导演的可能大还是没导演的可能大?

咪咪方:导演在哪儿呢?为什么从不出来说戏?

老王:在监视器后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不出来说戏,大概是信任演员吧。也听说有的演员实在乱演,见过出来说戏的。你要让我说实话,我不太相信导演多么重视每个人的戏,戏是剪出来的,你怎么演他就怎么剪,保证是你的戏。那么多组同时开机,当真管到表演也未必顾得过来。

咪咪方:站在戏外,看自己演过的戏,这就是死后的日子?你也这么看自己?

老王:我还要过很久才变成摄影机。实际上,方言也是死了一年以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还是小孩说的一句话提醒了他,小孩说,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死了还活着。当时我们正在女羌家看动画片,他的小说第二页第三行,他写的是女墙,换了一个字大概是不想暴露人家的真名。

……死后的眼看到的景物会修改,黄种人日光锐一点能修改成白人,白种人都是粉娃娃,黑种人都是木刻。不太能看的是毛片里的白人,不穿衣服就像生肉,被片过冰镇过特别新鲜。剧烈散瞳的时候看动画比较舒服这是女墙的发明。我和老王都是死后爱上看动画的比较喜欢宫崎好马那种,到处都有光影移动让我们觉得温暖好像在回忆前世。真人电影还是记录眼睛之外的事,动画可以演脑子里的事想到哪儿画到哪儿无边落不尽长。在女墙家初次看《骇客帝》动画版我一眼就丢了魂儿,我的隐秘经历别后心情竟被一部动画一帧一帧做了出来,当做一个神奇捷足先堂而皇卖给人。

全暴露了。我望着墙上的一片斑斓对老王说。

女墙放片子时只放画面,字幕和原声都消了另外任意放了张舞曲。后来很久我才连字幕从头到尾看了遍那部片子,了解了电影里那个故事就不觉得那么好看了。

他在这里没有提小孩,但小孩在。小孩看了几眼片子就剧烈呕吐,一直趴在女羌的卫生间到我们要走的时候也起不来。方言问她行不行,她说,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死了还活着。方言一听这个话人顿时苍白,像是要隐进女羌家卫生间的瓷砖,转身对我说,全暴露了——不是看片子时说的。你可以注意他有两个措词,无边落不尽长和捷足先堂而皇,那年北京流行说话说一半,尤其是成语都在尾巴剁一刀,他认为是一种新的语言方式出现而且被他捕捉到了,很得意,特意跟我说他先用了我再用就是学他。

咪咪方:你刚才说他已经死了一年才意识到自己死了?

老王:我说他一年后才自以为死,之前只是感到看什么都不一样,很不适应这种视觉冲击,也无以名状。我还说过,小说一定要当小说看,你不要被他的言之凿凿迷惑。

这个早上不是真实的早上。记得吗?那个星期你和你妈去了法国,你们不在家,看第三章他还写回到家你们在吃早饭,他和你和你妈的对话。

我回到家里,外面的雨不下了天还是阴的,屋子两头开着窗户充满雨后的潮湿和土腥味儿,那盆黄了叶儿的合欢绿的那半拉沾了水汽上了油一样纷纷影影。

羚角和水滴正在她们那层吃早饭,从下面听见上面有说有笑盘子叉子叮当碰瓷,我轻手轻脚走上楼梯口露一个头踮着脚尖看她们。

水滴瞥见我脸上就出现她特有的一副表情,背对楼梯口坐着的羚角立马回头。水滴这副表情我一乐羚角就说那也是我的表情“你们俩太一个模子就别提互相多像了”。我头一次发现水滴有这表情是她小时候带她去动物园旁边的肯德基吃鸡,馆子里人挤人,水滴被拎进门拎上楼一搁下就傻了。我曾经用“窘迫”“紧张”形容过她都不太准确和不足以涵盖。有一次我去一个不靠谱的公司年会,被一台摄像机搂了进去,就一丁点儿,一梭子末尾,夜里在一个娱乐节目里播放被当时还不太熟的罩罩看见喊老大年:你没见过臊眉耷眼,快来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