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八章(第3/9页)

一行字映出我手背,正是此刻我脑海胡乱的四五字:手枪式地图。

一闭眼就是彩色世界——我刚有这一念头一行字幕就打在小孩蛋黄色的头发上。

——为什么这么惊讶地看着我?这是方言在他小说《死后的日子》里的描写。前几天我的电脑感染病毒,找了个小孩重新装,他在我的硬盘里发现了几个残缺的文件,帮我拷了下来,其中一个无名文件打开一看居然是几章《死后的日子》。我完全忘了为什么我的硬盘里有方言的小说,也许是他传给我看的,也许我们一直在切磋这类感受怎么写,不知道,不管他。我打印了下来,你拿去看吧。一共A4纸五号字十五页,一万多字,完整的只有五章,第六章只有一句话还有一段心理描写哪儿都不挨哪儿,估计是前面没容下舍不得扔准备放在后边用的。

咪咪方:我惊讶的是你能背诵。

老王:我还用背吗?你对照原文就知道了,我不是背,只是混合着他讲我那一头,尤其是第一章中间那段神游过程——上半夜,他和我有本质的不同,我下了地狱,他上了天堂,这使得我们今后对这件事的态度也有本质的不同,我肝儿颤,他狂热。

咪咪方:猫是谁?

老王:就是小孩。

咪咪方:确有其人?

老王:也只能说部分确有,我不必再跟你讲小说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之间的关系了吧?

咪咪方:各占多大比例——通篇?

老王:老咪子——我能叫你老咪子吗?咱们别说了什么都跟白说似的,你自己看,自己判断,看小说归根结底要把小说当小说看,不是要你在这儿破案呢,幼稚的错误咱们只许犯一回。

咪咪方:第一章结尾你们出了香,去8,路上继续处于幻觉中,只见森林远山地光,不见北京。

老王:这情形只在1989年有一次类似的,和这次也没法比。上了街,熟悉的城市消失了,完全另一种景象,气味,只在电影里看到过,自己很真实,环境很不真实,别提多崩溃了。

咪咪方:为什么你——我看方言在小说里也很爱拿电影作形容?

老王:因为确实很像电影,而不是梦。非常连贯非常清晰非常巨大。比平常所见还清晰还巨大还真切。你怎么否定它,只能比喻为一部电影似乎还是个安慰。电影再逼真也知道是拍的,否则真是无以自拔了。

咪咪方:第二章开头这个“三年前”是指1999年的三年前还是2000年的三年前?方言小说里写这一夜,和你说的日期1999年有出入,他写的是2000年。

老王:也不是1999,也不是2000,是他写这小说2001年的“三年前”。2002年1月他就去世了,如果不是1999年,他哪里还有三年前?

咪咪方:明白了,你别不耐烦呀,还不许人家比你笨了。

老王:我没不耐烦,我只是又有点回到那天了,我这忧郁症已经很多年没犯了,你快把我勾起来了。

咪咪方:你可别,我这忧郁症还不知找什么治呢。

老王:写小说,写小说是治忧郁症的绝佳办法。自己分析,写完一段放下一段。在小说里怎么忧郁都没关系,越忧郁越开心——我怎么又提“开心”这词了,我最恨这个词,这个词当年差点把我牙咬碎——所有的封面人物都在祝人开心,说这是人生目的。

咪咪方:第二章上来是介绍8……

三年前,8还在新东路城市宾馆路口西北角,把口过来有一大片农贸市场,我在那儿买过西红柿烙饼配过钥匙,后来砌了一长溜青灰墙掩人耳目假装老北京风貌。我天天从那儿经过也不知其中卧进去一段刷粉了的墙和粉墙上那扇黑门就是8,只频频留意南边贴着瓷砖龇着大白牙的公共便所和北边把角豁着几扇大窗户的陕西面馆。白天8的门从来不开,入夜附近饭馆开始上人8那扇门仍然孤零零紧闭,门上吊着一盏昏黄的灯,旁边多出一个烟摊儿。听人说过两三回,8那段粉墙早上能看见鬼魂,穿得干干净净的男子或玉面女郎迎面走过来,直接走进墙里或者墙上迈出一条腿,走出人来。也有人说,对没去过8的人来说,那扇黑门根本不存在。8有个街坊大爷,有时周六早上撞进来,和着音乐跳他自己那套老年健身操极其自我特别松弛爱谁谁,舞姿影响了一批人。

我发觉你们都爱用长句子写印象。我发觉念别人的东西是爱往上加自己的零碎,一照顾通顺嘴上就修改了。

老王:所以说改是没完没了的,必须给自己一个了断,就这样了,看也不看了。长句子这事我们是聊过,同一画面重叠的印象很难按顺序拉成一行都点上逗号。一有先后就没那种同时一眼看尽的意思了。这是文字比视图不如的地方,只好密集成一串前脚踩后脚尽量给人一种目不暇接的感觉。有的时候考虑留缝儿,有的时候也不吐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