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鸡叫(第9/12页)

小可知道婆婆对自己有很深的成见,看来天保这些年不愿回家的过错统统都得由自己承担了,这虽说有些冤屈,毕竟不便分辩。因此,她还没有开始讲故事,心里就先被罩上了一层阴云。

小可推脱了几次,又经不住众人相劝,就这样说道:“我自小没爹没娘,也没听过什么故事,胡编乱造我又不会,真不知道从何说起呢……”

天佑媳妇说,“你就假托一个人,一个地方,把你自己经历的事挑出一件来说,就要便当得多……”

老太太闻听,赶紧用脚踢了天佑媳妇一下,唯恐大媳妇听了陡起疑心。

“我现在要说的这件事,完全是真实的。”小可说,“因为它的确发生在我自己身上,这件事我对谁都没有提起过……”

读者诸君,在这里我得预先声明一下,从事后的效果来看,小可的这个故事相当糟糕,由于她个人不便启齿的原因,她想在故事里消除个人的影子,守住她那点可怜的秘密,却又缺乏基本的虚构能力,因而费尽了心机。这件事,她几次想对天保吐露,却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提醒她三缄其口。她本来可以将这段秘密守到终老,可又担心她一旦死去,火葬场烟囱里冒出的浓烟会最终将它泄露出来。

去年夏天,我在青海的塔尔寺碰到她的时候,她曾经用了三个夜晚的时间分段向我讲述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诸位或许要问,既然这件事小可连自己的丈夫都不愿吐露,却唯独在塔尔寺酥油飘香的夜晚向你和盘托出,你们两个人的关系也不同一般哪?你们想错了。尽管我这个人对美色也不能说绝对的无动于衷,尽管我正值盛年,两任妻子先后离我而去,但我与小可之间的关系十分纯洁。如今的年头,世风日下,道德沦丧,伦理乖常,金钱和美色趁机大行其道,人与人之间蝇营狗苟,如同仇隙,可我和小可独能出污泥而不染,显然不在此列。

我索性再提醒诸位一点,小可在这一年除夕的丹阳所说的故事,只是一个小小的片断,假如你们足够聪慧、机灵,应当能够从小可的讲述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从而相信我刚才的一番其实是很不必要的自我表白。

7

这件事发生在什么地方,哪个朝代,其实都无关紧要。我们不妨就将它假定在四川,因为我从小就生活在那里,对于那一带的风土人情自然十分熟悉。

在四川万县地方,有一户殷姓之家,原先是做铜矿开采生意,后来又经营茶叶,布匹,鸦片。到了民国初年,殷家出了一代读书人,几名官宦之后,更是人丁兴旺,竟然也轰轰烈烈地支起了一个庞大的家庭。殷家的庄园楼台虽说比不上《红楼梦》里的荣宁二府,可殷家大院里产生的那些罪恶又远非大观园的主人所能比拟。我们这里要说的这个故事发生在几十年之后。

殷家大宅里有一位小姐,名叫殷毛(老太太插话:还是叫殷小毛吧),好吧,就叫殷小毛。她与林黛玉的遭遇颇为相似,自幼父母皆无,寄养在外婆膝下,跟着同族的姨妈、婶子一类的女眷长大成人。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到了小毛开蒙懂事的年纪,这些女人都成了寡妇。小毛平时里所见的大抵就是这些女人,所做的事单单是刺绣一行。小毛聪慧过人,她的刺绣手艺原本是外婆所教,可没过几年,她就青胜于蓝,刺绣技艺又远在殷府女眷之上。

虽说家中时常高朋满座,官宦、商人穿梭其间,可小毛视若不见。久而久之,她竟然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男人存在。她常常向带她的姨妈、婶子轮番打听自己母亲的下落,她生得如何,现在何处,为何将她孤身一人丢弃在这人世上,可从来没有问起过她的父亲。

她每天都坐在小屋的窗前绣花,闲时呆呆地凝望着窗外树木遮掩的一方花园。有时,她觉得母亲的脸就藏在那些青翠的树叶之中,有时,她觉得母亲就是床头挂着的一幅绣像人物,墙上的一尊佛像,或是屋外的一条清溪、阳光下飞过的一只蜻蜓或蝴蝶。不论是刮风下雨还是天气晴朗,她都仿佛看见了母亲的脸布满了整个天空。

风吹动了外面的树叶,发出长久的叹息,蝙蝠夜啼,秋虫唱诗,她都觉得是自己的母亲用一种她尚未明白的语言在跟她交谈。她也会对着墙隅、窗栏和屋外的阳光对母亲悄悄地说话。

一个寒冬的夜晚,小毛这样对母亲说:母亲啊母亲,你若是听见了我所说的话,就让我不要孤单,让我在漆黑的晚上不再害怕,让我不再受姨妈和婶子的白眼,让二姨妈即刻害病死掉,好让她不要再在我身上做那肮脏可怕的事情。你若是听见我的哀告,就趁我熟睡的时候来到我的床边,用你那温暖的手摸摸我的小脸吧;也摸摸我的肚子,还有那被二姨妈下狠手拧肿的地方;你若是真的死掉了,那就让我也死掉好了,带我离开这个地方吧。假如我所要求的这些你都不能办到,那至少也该答应我:明天早上我一觉醒来,你就远远地站在院门外的老杏树下,让我看上你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