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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恰庄园天高云淡,空气清新,他自我感觉良好,不再提回忆录的事,而是利用清晨的时光在草原芳菲的小径上散步。他到后几天,来看望的人得出他已恢复的印象。忠于他的军人朋友们尤其如此,他们要求将军继续担任总统,即使发动政变也在所不惜。将军劝阻他们,理由是使用武力有损他的荣誉,但似乎并不排除议会做出合法决议确认他重任总统的希望。何塞·帕拉西奥斯还是那句老话:“将军的心思只有将军自己知道。”

曼努埃拉仍旧住在离圣卡洛斯宫总统府不远的地方,密切注意着街谈巷议。她每星期到富恰去两三次,如有紧急情况去得更勤,每次都带着修道院做的杏仁糖、热甜点和桂皮巧克力,以供下午四点钟的茶点之用。她难得带报纸,因为将军近来对批评十分敏感,一些微不足道的指责都会使他大动肝火。但是她讲述政界的卑鄙、沙龙里的背信弃义和聚会场所的风向征兆,即使对他不利的事情,他也得耐住性子听她说完,因为她是唯一获得准许说真话的人。无话可说时,他们便处理信件,或者由她念书给他听,再不然就同副官们玩纸牌,不过他们俩总是单独进餐。

他们是八年前在基多庆祝解放的豪华舞会上相识的,当时她已是詹姆斯·索恩医生的妻子,索恩是总督统治末期跻身于利马贵族圈子里的英国医生。她是将军丧偶二十七年来长期保持爱情关系的最后一个女人,也是将军的心腹、文件保管员和最富激情的朗读者,并且是他的参谋部成员,有上校军衔。她曾醋意大发,争吵得凶时差点咬下他一只耳朵,这已成遥远的往事;可是他们一些最平常的交谈仍旧会导致憎恨的爆发和绸缪缱绻的和解。曼努埃拉并不留下过夜。这一季节傍晚转瞬即逝,她总是赶在天黑之前到家。

在利马的马格达莱纳庄园时,他找出种种借口让她离得远远的,而自己则同出身高贵或者不怎么高贵的夫人们寻欢作乐;在富恰庄园情况完全相反,没有她,将军似乎活不下去。他眺望着她来时的必经之路,不停地问何塞·帕拉西奥斯时间,要帕拉西奥斯挪动椅子的位置,一会儿要把炉火拨旺,一会儿又要灭掉,过一会儿又要重新生火,将军自己闷闷不乐,焦灼烦躁,把何塞·帕拉西奥斯也搞得六神无主,看到马车从山冈后面出现,将军才重新有了生气。但是当来访超过了预定的时间,他显得同样焦躁。午睡时分,他们两人躺在床上,不关门,不脱衣服,也不睡着,不止一次犯了想再做最后一次爱的错误,因为他力不从心,却又不肯认输。

那些天中,他顽固的失眠症显出了紊乱的迹象。他口授信件说了半句话,或者玩牌一局未终时会突然睡着,自己也说不清是睡意的突然侵袭还是短时的昏厥,但他该睡觉时,头脑又特别清晰,十分痛苦。天快亮时,他才迷迷糊糊入睡,但随即又被林间的飒飒风声惊醒。他只好把口授回忆录的计划再推迟一个上午,独自出去散步,有几次到午餐时间才回来。

他出去时不带警卫,不带那两条曾随他上过战场的忠心耿耿的狗,也不骑马,因为他几匹名噪一时的战马都卖给了轻骑兵营,补充旅行的经费。他身披羊驼毛斗篷,脚蹬羊毛衬里的长靴,头戴绿绸睡帽以抵挡草原的寒风,在一眼望不到头的杨树林中踩着厚软的腐叶一直走到附近的河畔。他在凄怆的柳树下面对着一座木板松动的小桥久久地坐着,凝视着潺潺流水,想当初他曾引用青年时代的老师堂西蒙·罗德里格斯的修辞譬喻,把流水比作世人的命运。一个警卫始终尾随着他,不让他发觉,他回来时浑身被露水沾湿,脸色苍白,神情茫然,几乎连登上大门台阶的气力都没有了,但眼睛却闪出狂喜的光芒。他形单影只散步的时候心情十分舒畅,暗中跟随的警卫们甚至听到他在树林里像当年获得传奇般的胜利或遭到悲壮的失败时那样唱起士兵的歌曲。最了解他的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兴高采烈,因为连曼努埃拉也不信制宪议会会再次确认他为共和国总统,尽管将军本人曾说它值得赞扬。

选举总统的那天早晨,将军散步时看到一条无主的猎犬在篱笆间同鹌鹑嬉戏。他吹了一声口哨,那条狗霍地站住,竖起耳朵寻找,只见他披着几乎拖到地上的长斗篷,戴着佛罗伦萨主教式的软帽,孑然一身站在疾驰的浮云和无垠的平原之间。猎犬在将军身上嗅来嗅去,将军抚弄它的皮毛,它突然闪开,金黄色的眼睛直瞅着将军,疑虑地哼了一声,吓得逃跑了。将军顺着一条小路追赶,跑进一个陌生的郊区,只见一些土路小街,红瓦土砖的房屋,院子里升腾着挤奶的热气。他突然听到一声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