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 II(第8/47页)
虽然那些年我一定很少能见到他,他却是我生活中最强大的影响。他的来信每天有人念给我听,我的地理便是这样学会的;这些信从他所到之处——高卢、西西里、西班牙;达尔马提亚、希腊、亚细亚、埃及——经专人邮递而来。
我已说过,我一定很少能见到他;但即便是现在,他也好像总是在那里。我闭上眼睛,便几乎能感到自己被抛到半空,听见一个孩子在安全的惊吓中的欢乐笑声,感到那双手从我被掷入的虚空中接住我。我能听见那低沉的嗓音,安慰而温暖;我能感到头顶上的爱抚;我能想起手球与鹅卵石的游戏;我还能感到自己腿儿正在使劲,登上帕拉蒂尼山上我们家宅背后园子里的小山,走到某一处,我们就能看见下方铺开的城市,像个巨大的玩具。但是我不能想起那张脸那时的样子。他叫我罗马,他的“小罗马”。
我最早对父亲的模样有清晰的印象,是在我九岁的时候;那是庆祝他在达尔马提亚、亚克兴与埃及获胜的三重凯旋式的场合,正值他的第五个执政官任期。
自那以后,罗马便再也没有那样庆祝过武功了;后来父亲对我解释,他觉得就连他出席的那一次也粗俗野蛮,然而在当时有政治上的必要。因此,我现在不知道自己当时所见的壮丽,是因为绝无仅有而被内心夸饰过的,抑或是对当时恢宏景象的真切记忆。
我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父亲了,在入城的庆典游行前,他也没有机会到罗马来。根据安排,李维娅会带着我以及府里别的孩子在城门与他相见,元老院的游行队伍会护送我们前往,让我们在尊贵的椅子上就座,等候他驾临。这对于我是个游戏;李维娅告诉我,我们会参加巡礼,要我一定保持平静。但是我忍不住频频从椅子上跃起,极力睁大眼睛,要从蜿蜒的路上找到父亲的踪影。当我终于望见他的时候,我又笑又拍手,马上要奔到他跟前,但被李维娅拦住了。等他靠近到认出我们时,他策了策自己一马当先的坐骑,将我搂进怀里,开怀而笑,然后拥抱了李维娅;他又成了我父亲。那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觉得我父亲跟平常人的父亲没有两样。
因为他很快就被元老院的裁判官们带走了,他们给他披上一件紫色与金色的斗篷,领他登上塔台战车,又领李维娅和我站到他身旁;巡游开始,向大广场缓缓行去。我记得我既害怕又失望;尽管父亲温和地揽住我的肩膀让我站稳,身旁的他却是个陌生人。游行队伍前头的号角吹响战斗的集结令,刀斧手们扛着饰有月桂叶环的斧棍,缓缓起步前行,我们便进到城来。民众攒动在我们经过的各个广场,呼声震耳,号角声也为之淹没;在我们终于停下来的大广场上,罗马人密密麻麻,一块铺地石板都无从看见。
庆典一连举行三日。我一有机会就跟父亲说话;虽然李维娅和我几乎时时在他身边,但是在他种种演说、献祭、颁奖期间,我觉得他离我很遥远,他身处那个我第一次开始看见的世界里。
然而他待我始终很温和,我说话时,他应答的态度也像是他一如既往地在乎我。我记得有一次我在游行队伍里看见一驾闪着金光与铜光的车,上面有个雕刻的女像,比真人更大,卧在黑檀木与象牙的躺椅上,两个孩子各躺在她的一侧,像睡着一般合着眼睛。我问父亲那女子是谁,他看了我很久才回答。
“那是克莉奥帕特拉,”他说,“先前是一个大国的女王。她是罗马的敌人,但她是个勇敢的女子,她爱自己的国家就像罗马人爱祖国那样深;她放弃了生命,使自己不必看见国家的战败。”
哪怕是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在当时的情形下听见这名字而涌起的奇特感受。名字当然是我熟悉的,先前常听人说起。我随即想到我姑姑屋大维娅,她实际上和李维娅一同持家,我也知道她曾经嫁给这个死了的女王的丈夫,马克·安东尼,他也死了。我还想到屋大维娅照顾的孩子,他们是我每天玩耍做活读书的同伴:马尔凯鲁斯和他的两个姐妹——屋大维娅初婚生的孩子、她和马克·安东尼结婚生的两个安东尼娅、尤卢斯——马克·安东尼前一次婚姻的儿子,最后也想到那新来的小女孩,全家人对她百般疼爱,她是马克·安东尼和女王的女儿。
然而并不是这些思绪的奇特感令我怦怦心跳。尽管我尚无法形诸言语,但我觉得,那时我第一次领悟到了女人也可能卷入世界大事,并被世界所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