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9/82页)
音乐的这一部分美妙而清晰。现在,她随时都能哼唱它。或许,以后当她在某个早晨醒来的时候,更多的音乐将会重新回到她的耳畔。要是她能再听一遍那首交响乐,她会记住另外一些乐章。或许,要是她能再听上四遍,就四遍,她会把它全部记住。或许。
她又听了一遍这首乐曲的开头部分。接下来,音符变得更缓慢、更柔和,就像她慢慢沉入黑暗的大地。
米克猛然惊醒。空气变得寒冷,当她正要醒来时,她梦见老埃塔·凯利正拿走所有的盖被。“把毯子给我——”她费劲地说。随后,她睁开了眼睛。天空漆黑一团,所有的星星都消失不见了。草地湿漉漉的。她赶忙站了起来,因为爸爸会担心。接下来,她记起了那首乐曲。她不知道现在是午夜还是凌晨三点,于是她急忙往家里赶。空气里有一种很像秋天的气味。音乐在她脑海里响亮而快速,她在通往自己家的人行道上跑得越来越快。
2
到了十月,天空蔚蓝,气候寒冷。比夫·布兰农脱下绉条薄纱裤,换上了深蓝色的哔叽呢裤子。在咖啡馆的柜台后面,他安装了一台制作热巧克力的机器。米克特别喜欢热巧克力,每星期都要来那么三四次,喝上一杯。他卖给她五分钱一杯,而不是一毛钱,其实他很想免费给她。当米克站在柜台后面时,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烦意乱,满腹忧伤。他很想伸出手,摸摸她晒焦的蓬乱头发——但不像他从前摸一个女人那样。他心里有些不安,对她说话时,他的声音听上去粗暴而陌生。
他心里有很多担忧。首先,艾丽斯身体不好。她像往常一样在楼下干活,从早晨七点一直干到晚上十点,她行动迟缓,眼睛下面有黑眼圈。干活时,她的这种病态表现得最明显。有一个礼拜天,当她在打字机上打出这天的菜单时,她给特价菜奶油白汁鸡标上了两毛,而不是五毛,直至几个顾客点了这个菜并准备付款时,才发现这个错误。另一回,顾客给她十元钱,她找回了两张五元和三张一元。比夫会站在那里,久久地看着她,满腹心思地擦着鼻子,眼睛半睁半闭。
他们没有在一起谈论此事。晚上,他在楼下干活,而她已经睡去,早晨,她独自打理餐馆。当他们一起工作时,他待在收银台后面,注视着厨房和桌子,这是他们的惯例。除了生意上的事,他们几乎不说话,但比夫会站在那儿看着她,一脸的困惑。
十月八日下午,他们睡觉的房间里突然传出痛苦的叫喊声。比夫急匆匆地跑到楼上。不到一个小时,他们把艾丽斯送到了医院,医生从她体内切下了一个肿瘤,差不多有新生儿那么大。接下来,又过了不到一个小时,艾丽斯死了。
在医院里,比夫坐在她的床边,陷入了震惊之后的沉思。她死的时候他在场。她的眼睛由于用乙醚麻醉而显得模模糊糊,随后变得像玻璃一样坚硬。护士和医生退出了病房。他继续看着她的脸。除了略带蓝色的苍白之外,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他仔细观察了她身上的每个细节,仿佛自己并没有二十一年来每天看到她。接下来,当他坐在那里的时候,他的思绪逐渐转向了很久以来一直藏在心里的一幅画。
寒冷的绿色海洋,灼热的金色沙滩。小孩子们在丝绸般的泡沫边缘玩耍。身体结实、皮肤黝黑的小女孩,身材瘦小、赤身裸体的男孩,还有一些半大的孩子,在奔跑,在用甜美、尖锐的声音互相呼喊。里面有他认识的孩子,米克和他外甥女贝比,也有一些陌生的年轻面孔,此前谁也没有见过。比夫低下了头。
过了许久,他从椅子里站起身来,走到病房中间。他能听见妻妹露西尔在外面的走廊里踱来踱去。一只胖蜜蜂从梳妆台顶上爬过,比夫敏捷地把它抓在手里,从敞开的窗户里放了出去。他再次瞥了一眼死者的脸,然后带着丧妻之后的镇静,打开了通往医院走廊的门。
第二天上午晚些时候,他坐在楼上的房间里做针线活。为什么?为什么在真爱的情况下,留下的一方经常并不通过自杀追随他所爱的人而去呢?仅仅是因为活着的人要埋葬死去的人吗?是因为死后必须完成的有条不紊的葬礼吗?是因为那个留下来的一方暂时走上了舞台,每一秒钟都膨胀为无限的时间,很多双眼睛都注视着他吗?是因为他还有职责要履行吗?或者,因为有爱,丧偶者必须留下来,等待他所爱的人复活——因为离去的人并没有真正死去,而是在生者的灵魂中第二次被创造出来,并生长?为什么?
比夫俯身凑近手里的针线活,思考了很多事情。他非常熟练地缝着,指尖上的老茧已经很硬,以至于他无需顶针便可以把针推过去。两套灰色西装袖子上的黑纱已经缝好,这会儿他正在缝最后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