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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昏沉沉地转身,心脏狂跳着,回头对夏洛特咧嘴,幸好她已经走开了,没有看见他顽驴般的一笑。这真是上苍保佑,被她看见的话,免不了强留乔治过夜,换言之早餐会延后,拖到将近午餐时间;换言之两人又会喝酒;换言之他躲不过午睡和晚餐……而这种事情确实发生过。
但这次他躲过恶性循环。现在他关上门,谨慎如闯空门的小人,然后坐在最上层的阶梯,深呼吸一口气,以镇定、严肃的口吻申诫自己,你醉了。唉,你这个愚昧的老家伙,怎敢醉成这副德行?算了,给我听好:我们要走下这道阶梯,动作越慢越好,走到下面之后赶快回家,立刻上楼睡觉,连牙齿也不必刷。了解了吗?好,走吧……
一切顺利。
既然如此,如何解释接下来的动作?乔治的前脚已经踩上小溪上的桥,却突然转身,自顾自地咯咯笑起来,然后以儿童扭身抽离成人怀抱的身手摆脱大脑皮层的监护,朝着下坡路直奔而去,一路笑呵呵,奔向海边。
离开樟木巷,转进拉斯翁达斯街,他看见右舷酒吧亮着绿色的圆形舷窗灯。右舷酒吧位于滨海公路靠海一边的对面,闪耀着欢迎他的光辉。
右舷酒吧成立于先人定居此地之初,前身是卖午餐的摊贩,在酒禁开放之后率先在这一带卖啤酒,吧台里的镜子有时候沾光映照着西部片巨星汤姆·米克斯的形象。但右舷酒吧的盛世还在后头。一九四五年的夏天啊!大战等于是告一段落了,停电只成了关灯杂交的借口。吧台上方有个标语:“万一遭炮袭,本店立即打烊。”这话当然是诙谐之语。然而在海湾的另一边,在帕洛斯弗迪斯悬崖下面的深海躺着一艘真正的日军潜艇,里面躺着真正的日军死尸。这艘潜艇不久前击沉过两三艘船,从加州海岸就能看见,后来才遭美军深水炸弹制伏。
你推开黑色的布幕,酒吧里的客人挤得水泄不通,你只能东钻西钻,烟雾浓得让人呼吸困难、视线模糊。在汹涌的人潮与嘈杂的噪声中,你和你勾搭上的对象反而拥有绝对的隐私,彼此呐喊着求爱前奏曲。你可以打情骂俏却不能打架,因为连挥拳揍人脸的空间也没有,想打架的酒客必须站到外面去上演全武行。哇,酒吧外有浴血战,人行道上有呕吐的秽物!拳头狂飞,人头被打得向后翻,撞上停靠路旁的车子的挡泥板!雄壮的女同志也拳脚相向,狠劲与男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警车哇哇响着警笛而来,巡岸队突然临检。女孩们从公寓冲下楼来,救起遇难的美男,带他们上楼避风头,隔天早晨把煮得无比美味的早餐奉上床。搭便车的军人在这角落耽搁数小时、数夜、数日,最后黑着眼圈踏上旅程,带走阴虱和淋病,对盛情款待的男主人或女主人只有些许的印象。
大战结束后,汽油配给制度立刻解除,民众开始在滨海公路上来回飙车庆祝,车胎在前往马里布的路上被磨掉大片大片的黑胶块。随后是一九四六年连续数月的海滩狂欢,蛮荒部落的野人赤身裸体,万头攒动,凑着一盆盆火守夜,火舌烧活了整道海岸线,暑热的夜晚飘盈着神奇邋遢的风情。每一群或每一对野人画地为王,互不干扰,却全属于扎营部落的一分子。野人或在暗夜海水里悠游,或煮煮鱼,或随电台音乐起舞,或在沙滩上厚颜交媾。初相识的乔治和吉姆混迹这群人当中,夜复一夜,流连忘返。现在追忆当年秋老虎般的欲火,却嫌当时流连的时间不够久,吉姆的一颦一笑无法填满饥渴难耐的记忆库。
如今,搭便车的士兵少了,多数已然成家,往返飞弹基地和家庭之间。现在沙滩上禁止生火,烤肉只能在限定的野餐区进行,而且一定要坐在长椅上,以公用的野餐桌进食,严禁从事性行为。尽管往昔的光芒黯淡不少,多亏屡受迫害却打不死的一群叛逆仙之助,拉斯翁达斯街最后这块街区的环境仍令人摇头。有头有脸的民众本能上避开,房地产经济人为它惋惜,房价低迷不振。这里的汽车旅馆虽新,却是以廉价的建材拼凑而成,已显露贫民窟的沧桑,常客是寻找一夜情的人。此外,野人生火杂交,虽然余烬的炭块早已被压碎融入沙滩,海岸的此区仍有遍地垃圾。中学帮派仍在海滩堤防上涂抹不堪入目的大字,贝壳仍比弃置的安全套难觅。
右舷酒吧辐射的光辉也黯淡了,唯有乔治这种死忠客人依旧能看出它的最后一丝余晖。蒙尘的陆战队奖杯被搬走了,泛黄的合照也不见了。店主竟敢宣布说,新年一过即将重新装潢,换言之是店主即将亵渎酒吧,以恭候明年夏天另一群面无表情的陌生人。酒吧里已有一部新的点唱机;墙上高高固定着一台新的电视机,客人能向右半边转身,手肘倚在吧台上,以呆滞的牛眼看电视。乔治进门时,多数的酒客就是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