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恩人(第11/14页)

“给一个疯子?他把我们的生意交给一个疯子?”

事态乱了起来,闹了好久,最后律师拍了桌子,明确告诉留心谁也不会(不能?)阻止她管理酒店。酒店需要留心,况且她丈夫把房子还有钱都留给她了。这时梅扶了扶头盔,说:“您再他妈说一遍?”

此后的争执是这么多年来争执的一个缩影:谁都认为自己被取代了,谁都觉得柯西更喜欢自己,谁都要么从某场灾难中“救”过他,要么让他脱离将来的一场灾难。唯一没有参与葬礼前这场争吵的是L。她一贯的沉默这时简直显得冷冰冰的,因为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看起来没有在听,也没有任何感觉——什么都没有。留心趁L漠不关心,就嚷着说不应该允许精神状态不稳定的人继承遗产,因为他们需要“专爱(留心说的是“perfessionate”,英文中没有这个词,是“专业”(professional)的讹误,听起来又有些像“affectionate”(深爱的)。)”照顾。后来负责葬礼的人来了,告诉她们必须立即出发去教堂,克里斯廷才没有挥拳头。不过只是暂时的。之后到了墓地,看到假惺惺流泪和夸张地抽动肩膀的留心被乡亲们当作唯一的哀悼者,而柯西家的两位真正的成员被当作不受欢迎的客人;想把戒指戴在柯西手上,又被拦住时,克里斯廷爆发了。她把手伸进口袋,跳向留心,然后抬起手。L突然复活了,把她的手拉到身后。“那我说出来了。”她轻轻说,对她,或者对她,抑或谁也不对。留心见事态安全了,把脸凑到克里斯廷面前,马上又退回来。L从来不说空话。克里斯廷悲哀的人生中有些细节是不愿被人知道的。她可以忍受厌恶甚至嘲笑。但她受不了怜悯。惶恐中,她收起了刀,只冷冷地看着。但是留心呢,为什么她也收敛得如此之快?她怕什么?倒是梅明白了该怎么做,她马上就站在女儿一边。她冲入这激流里,把留心那顶郝思嘉式的帽子扯下来扔到空中。太棒了。有人笑起来,趁着这个当口留心过去把帽子追了回来,克里斯廷也冷静下来。

拙劣的表演。口口声声说尊敬他,其实只有自私,完全不顾死者应该享有的仪式。人们很生气,而且说了出来。他们没说的是他们觉得墓地上汇集了贝雷帽、宽边软帽和头盔的娱乐节目是多么有趣。不过在那一刻,当梅把留心的蠢帽子扯下来,在全世界面前摘下这个假王后的王冠时,她到达了清醒的顶峰。就像她在留心和克里斯廷小时候极力把她们分开一样。她本能地知道这个入侵者是条毒蛇,会刺伤,毁坏,玷污,吞噬。

按照梅在信里说的,早在六十年代,留心就开始想方设法要把梅送进养老院或者疯人院了。不过留心所做的一切,不管是散布谣言、编造丑闻还是咨询精神病院,都没能把梅赶走。有L盯着,而且没有同谋,留心终究失败了。她只能忍受这个几乎和克里斯廷一样恨她的女人那炫目的清醒。柯西死的时候,梅的战争并没有结束。在人生的最后一年,她欣喜若狂地看着留心的手慢慢变成翅膀。不过,留心想出的解决办法其实也不错,尽管用错了人。况且L也不在了。医院倒是个更舒服的地方。如今,稍微哄一哄,就会有一个同伙了。

可怜的妈妈。可怜的梅。为了生存下去,为了保护她所拥有的,她能想到的也就是变得像狐狸一样疯狂。丈夫死了。她名下风雨飘摇的酒店被海边的一只疯老鼠管理着。让她拼命操劳的人忽视她,满脑子怪想法的女儿抛弃她,邻居们取笑她。她无处容身,一无所有。因此她认清有人向她宣战,并且独自应战。在她自己搭建的掩体里。在她自己挖的海边烽火旁的战壕中。一颗孤独的、不被人理解的心,塑造并控制着自己所处的环境。现在想起来,克里斯廷从前的混乱是源自懒惰—情感上的懒惰。她一直觉得自己凶猛而主动。但她和梅不同。她只是一个引擎,司机怎么换挡,她就怎么发动。

不能再这样了。

如今大海是我的男人。他知道什么时候弓起背,什么时候只静静地看着一个女人。他有时也会说谎,但他不是个虚情假意的男人。他的灵魂埋藏得很深,饱受痛苦。我关注他,了解他的一切。那种理解只能来自练习。我和柯西先生就有过很多练习。可以说,我懂他的心思。当然了,不是一下子就懂的。我去给他干活时只是个小女孩,他是结了婚的男人,有个儿子,病重的妻子每天从早到晚都要人照顾。他喊着她的名字,朱莉亚,轻轻地,你可以感到他的温柔,还有他的歉意。朱莉亚·柯西去世时,他们的儿子比利仔刚刚十二岁。尽管那时我也只有十四岁,但我觉得留下来照顾他们是天经地义的。只有他那样宽广的心,才能在装了对妻子那么多的爱之后,还有剩余的空间。朱莉亚死后,柯西先生对她的感情都转移到了儿子身上。那孩子很幸运,他有聪明的小孩所具有的对成人的洞察力,可以让自己始终不被忽视。不是靠听话,而是明白大人真正想要什么。爸爸也许会说“你可以独立了,孩子”,而实际的意思是“别让我难堪了,快点认输吧”。他也许还会说“让我来教你世界是怎么样的”,意思则是“你让我担心死了”。除了这几句,我不知道柯西先生对他儿子还说过什么。不过不管他说什么,比利仔都明白,那意思就是“让我早上起来有个奔头吧,让我划船的时候有事做吧”。所以他是好孩子还是坏孩子都不重要。他只需要有趣。我觉得他只是幸运地选择了做好孩子。比利仔不论说什么做什么,柯西先生都高兴。他舍得为他花钱,带他去各种地方。比利仔头发梳成中分,戴着和他爸爸一样的帽子,看起来真是一对父子。他们一个坐在理发椅上剪头发,一个坐在长椅上跟顾客们闲聊。他们坐在看台上看老鹰队的比赛,坐在小马扎上看唱歌比赛,坐在乡村酒吧窄窄的桌边看天才乐手演出。他们睡出租屋,或者就敲门借宿。柯西先生说,他想让比利仔看看男人是怎么快乐地将工作做得完美的,因此,他们去珀迪多大街听国王奥利弗(著名爵士乐大师。),去孟菲斯听老虎乐队,去伯明翰听巴朗乐队。他们去看厨师怎么在市场上挑菜,看渔夫怎么分拣牡蛎,看酒吧招待,看桌球馆的小痞子,看扒手,看唱诗班指挥。这些都是对自己的技术感到骄傲的人教授的一堂堂劳动课。柯西先生说,这才是真正从生活中学习;不过我觉得这倒像是从他自己父亲的学校里逃学。一种在他父亲老黑头的课堂上不及格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