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6/8页)

他深吸一口气,说:“夫人,我来,不光是替您相公报平安。不然不会这么晚来。”

林珊下意识地又把手抄进袖子里,跟着又改变主意,两只手垂了下来。她等着。心又跳起来了。

他静静地说:“今天下午,在马嵬的湖畔,我遇见了岱姬。”

在这间寂静的屋子里,他的话就像一颗投进池塘里的鹅卵石。林珊看着他。她发现自己正屏息谛听。

他说:“是她干的,在我要离开的时候。”

林珊松了口气。她在咬自己的嘴唇。是个坏习惯。她字斟句酌地说:“你今天遇见一个狐魅,你还能……”

“没,我没有。我……我看着她,然后走开了。”

“我……从不知道男人还能这样。如果那些传说……确有其事的话。”

林珊心想,他看起来确实像是在鬼神世界走了一遭。她从不曾想过要怀疑他。后来她想过这些。他的眼神和语气,还有他背上那东西。

“我之前也不知道。”任待燕说。他把帕子搭在脸盆上,就这样两手空空、上身赤裸地站在她面前,说:“我转身时,正想着你。”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对不起,夫人。我这样实在是可耻。我走了。麻烦您转过身去,我好穿衣服。”

林珊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不过屋里似乎变亮了,这光亮却并非来自月亮和油灯。

你看见什么了?他是这样问的,林珊也告诉了他。林珊那时正穿着一条绿色的袍子,站在屋子的另一头,身边的书桌上还点着一盏油灯。

收拾山河。

就是这几个字。岱姬把他自己的话,他毕生的追求,刺在他背上。他背着块刺青,像西方的番子,像被迫充军的士兵,像受到黥刑的罪犯。

不过这刺青不同寻常。这刺青出自鬼神精魅之手。这下他明白,离开湖畔时那一阵钻心的剧痛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当时他疼得昏死过去。岱姬以为他是因为这份使命而拒绝了他,于是她送给任待燕这份所谓的礼物,好让他记住自己。记住故州失地,或者说,记住他没有去成的温柔乡——原本可以让他脱离愁苦俗世的温柔乡。

然而任待燕相信,岱姬却并不知道他当时脑中的那一闪念。此刻正站在他面前的女人。

最终,任待燕把路上的遭遇和盘托出,告诉林珊。他说自己在马嵬,所以能够转过身来,在面对狐魅时仍旧留在这个世上,留在当下,留在凡尘,都是因为她,因为这间屋子里的这个凡人女子。

他原本不打算说这些的。他原以为,自己来这里并非是要说这些。他原本也不打算来这里。他原以为,自己并不打算来这里。

他原本没有想到,她会出现在阳台上。

有谁能比他更加茫然?今天,今夜,他在想什么?他不知道。什么都有想吧。这世界将会如何铺展开来?会像绸布庄的上等丝绸一样平顺吗?抑或是像一块肮脏的粗麻布,摊开来,露出一把取人性命的匕首?

本不想说的也都说完了,任待燕此时唯一想到的就是:“我这就走。还请转过身去,我好穿上衣服。”

他要穿上汗水浸透的上衣,套上靴子,原路爬下楼去(他很擅长此道,这类事情他都擅长),牵回疲惫的坐骑,一路回到大营,他从一开始就该去的地方。

那女人的手垂在身侧。刚才这双手还在颤抖,任待燕看见了。他目光敏锐,一向如此。真好,她那么沉着,还那么信任他。他看见这双手已经不抖了,她也没有转过身去。

她开口了,声音轻柔:“这些字,这……岱姬用的是官家的笔法,是瘦金体啊,待燕。天下没有第二个人有你身上的刺青。”

任待燕问:“你相信我?”

他意识到,这个问题至关重要。他的这番遭遇,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那逆风袭来的狐魅的香气,随风轻摆的红色纱衣。现在,他听见外面沙沙的风声。

“恐怕是不得不信。你背上的字我看过了,那笔法无可挑剔。天下之大,又有谁敢说自己无所不知呢?”

任待燕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林珊说:“遇上这样的事情,你这会儿还挺镇定的。”她终于转过身去,却只是走到烧酒炉旁。她端起酒壶,倒了两杯酒。

真得走了。任待燕想。她回过身来,手里端着酒杯。

“镇定?哪儿有,我……完全不知所措。不然我也不会闯进这里。万望夫人见谅。”

“别这么说了,”她说,“不管怎样,能……挽留将军在这世上,也是我的……荣幸。”她来到屋子这边,递上一杯酒。任待燕接过酒杯。她靠他这么近。

任待燕说:“齐威很安全。我敢保证。”

听见这话,林珊笑了。“你说过了。我信你。”说着抿了口酒。任待燕却没喝,只是把酒杯放在脸盆边。林珊说:“能再转过身去吗?我想再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