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勇到优雅:满族汉化史(第11/21页)

为了防止满族武士丧失尚武气质,进关之后,他们采取了历代少数民族所没有采取过的决绝措施:实行满汉隔离。从龙入关的满族人被分派到全国二十余处战略要地,或者在旧城内划地居住,以界堆为标志,与汉人中间留出隔离带;或者在当地修建“满城”,与汉人完全隔绝。为避免他们“沾染汉人习气”,满城城门由驻防将军直接掌管,鸡鸣而启,鸡眠而闭,汉人无故不得入内。满人没有特殊任务,则不得离城超过二十里,否则以逃亡论处。不仅满汉不许通婚,满族军人死后,不论驻地满城在何处,都必须回北京旗茔安葬,其寡妇也必须回京居住。甚至如广州那样数千里之遥也不能例外。

皇帝们对保持自己身上的尚武精神更为警醒。与那些性喜端居的汉族皇帝不同,满族皇帝们以好动闻名。他们长年跋涉在外,不断地亲征、行围、巡视各地。他们惧怕皇宫中舒适的座椅软化了自己的骨骼,惧怕中原的美酒冲淡了遗传自祖先的热烈奔放的血液。

不要认为皇帝们都是旅游爱好者。在那个朝代,即使贵为皇帝,外出旅行也是一件艰苦的事情。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传教士南怀仁曾荣幸地随皇帝东巡,从他的详细记载中,我们了解到皇帝的旅途远远谈不上舒适。在有些地方,由于没有道路,“皇帝、小皇子以及全体贵戚,不得不经常在泥水中徒步前进”。在这样艰苦的行程中,皇帝还要自找苦吃,“在近三个月的行程中”,皇帝“一日也不停留地追逐着野兽”。南怀仁有一天受邀参加了一次皇帝的猎虎行动,“同皇帝一道登高山,涉深谷”。他说,“在这样的激烈的活动之后,尽管过一段时间是有些适应,每当傍晚回到帐篷,我从马上下来,都是几乎站不住,疲惫不堪”。

担心丧失“国语”“骑射”的民族传统,是历代满族皇帝一个持续的焦虑。每一个皇帝都不断命令、号召、强调满族人一定要勤习国语骑射。从康熙的“一入汉习,即大背祖父明训,朕誓不为此”,到嘉庆的“我八旗满洲,首以清语、骑射为本,其次则诵读经书,以明理治事为用”,这种强调几乎达到了“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的程度。为了保持满族的军事优势,康熙帝频频举行秋弥大典。在行围过程中,对那些懦弱不前、武功不佳者严加惩罚,虽亲贵不免。雍正皇帝虽然本人武功不佳,但是对于保持满族人的武勇本色屡下严谕。为了保持祖先遗风,乾隆皇帝做了一系列严格的规定,最苛刻的一条是规定满族的高级大臣上朝时不许坐轿,只能骑马,以提高他们的骑乘本领。考察历史,我们发现,清代皇帝维护民族传统种种措施的坚定性、连贯性和有效性,都远远超出他们的先辈民族。

(六)

如果仅仅满足于保持了“清语骑射”之类外在形式,那么满族人比他们先辈民族不过是取得了量上的进步。事实上,满文化对汉文化的拒绝,更引人注目之处,是对汉文化核心精神的拒绝。

汉文化的核心精神是“守旧”。汉人头脑里的世界是一个已经被圣人之言烛照得一清二楚不再有任何悬念的世界。圣人浩如烟海的教诲如同一条条绳索,束缚了汉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他们做任何一件事,都要到古人那里去找依据。如果在现实和“圣人之言”之间出现矛盾,那么错误的永远只能是现实。

满文化的核心精神是“现实”。早在关外,皇太极即说:“凡事莫贵于务实。”他说,读书必须“明析是非,通权达变”,不能“拘守篇章”。满民族之所以以一个边鄙之地的落后小族,成功征服世界上最大的帝国,是因为他们头脑不受束缚,一切判断从现实出发,因势利导,灵活实用。

因为这种与汉人迥然不同的思维方式,文化落后的满族人在征服中国的过程中表现出来的精明、理智,远远超过了文化水平远高于他们的汉族。在后金与明朝争霸的大棋局上,这些“野蛮人”次序准确,招数老到,处处棋高一招。他们头脑中没有汉人那样强烈的忠臣贰臣的概念,在征服汉人的过程中,对那些真心效命者,他们不计前嫌,异常慷慨地给出高官厚禄,并且真的放手使用。此举十分明智地弥补了满族人才及兵力的不足,并且使他们轻而易举地获得了汉人官员的政治经验和社会号召力。在天下初定之后,他们也很明智地对那些在汉人社会中有影响力的前对手实行宽容政策。对于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屈大均等反清领袖,只要没有发现他们的现行活动,对以前的反清行为一律不予追究。清王朝允许他们在政治上转弯子,下台阶,听任其保持其遗民气节。这种太极政策使这些遗民从激烈对抗渐渐转为平和容忍,最后转向为新王朝文化建设出力,真正从精神上瓦解了反清势力的基础。这种高明的政治手腕,寻常政治家很难参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