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第6/10页)

这一番话语体现了高贵的灵魂和真挚的尊严,这使我欣喜,令我动心,也恒久地坚固了我的爱。我几乎抑制不住这捕获了我的狂喜。

“我最心爱的欧仁妮,”我喊道,“你在说些什么呀?你的年龄是比我大,但这又怎样呢?世上的习俗有着太多传统的荒谬。对于像我们一样相爱的人,差一年和差一小时又有什么区别呢?你说,我二十二岁,这没错:事实上,你马上就可以说我是二十三岁。而你自己,我最亲爱的欧仁妮,年龄不会超过——不会超过——不超过——超过——超过——超过——”

我停顿了一会儿,期待拉朗夫人会插话透露她真实的年纪。但是法国女人说话不会直截了当,对令人尴尬的询问总是略施小计来作为答案。这会儿,欧仁妮似乎在她怀里寻找着什么,这样持续了片刻,最后,一帧肖像掉落在草地上,我立刻捡起来,交还给她。

“拿着吧!”她带着一抹最销魂的笑容说道,“为了我,拿着它——为了它比真容更美丽的缘故。还有,在这件小礼品的背面,也许你会发现你似乎想要的信息。现在,天确实渐渐黑起来了,但是你可以在早晨空闲时再看。同时,今晚你该送我回家。我的朋友们要开一个小小的音乐晚会。我保证你能听到一些美妙的歌声。我们法国人并不像你们美国人那么拘泥细节,我不费周折就能把你带进去,就说你是我的一个老朋友。”

说着,她挽起我的胳膊,我陪她回家。那座屋宇十分精美,而且装饰得也很有品位 。然而,对于后者我并没有资格来评判,因为等我们到达时,天正好黑了,而且在炎热的夏季,美国的高级寓所很少在一天中这最令人惬意的时刻点灯。我肯定,我们抵达后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才在客厅里点起了一盏罩着灯罩的太阳灯。于是我看见,这间公寓的装饰品位出奇地好,甚至可以说是辉煌,但是套房的另外两间房子,也是大家主要聚集的地方,却在整个夜晚都保持一种宜人的幽暗。这一做法考虑很周到,可以让大家有光明和幽暗的选择,而我们大洋彼岸的朋友对此倒应该十分乐于采用。

那个夜晚无疑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夜晚。拉朗夫人并没有夸大她朋友的音乐才能,我听到的歌声也是在任何维也纳之外的私人聚会中所听过的最动听的。有很多器乐演奏者,而且技艺高超。歌唱者主要是女士,都唱得很不错。最后,响起一阵不容推委的“拉朗夫人来一个”的喊声,她立刻从我身旁就坐着的长椅上站起身来,没有丝毫故作端庄,在一两位先生以及和她一道看歌剧的那位女士的陪伴下,走向主客厅的钢琴。我本该亲自陪她的,但是想到自己是被悄悄引进屋去的,我觉得最好还是别引起大家的注意,就坐在原位。于是我就这样失去了视觉的愉悦,虽然还不至于被剥夺听觉享受。

她给大家留下的印象似乎很令人震撼——但是对我来说,这效果就更大了。我不知该怎样来确切地表述。毫无疑问,它部分来自我所沉浸的爱之情感,但主要是因为我对歌唱者那极端的感悟力的深信。任何艺术都无法赋予她这种风度或是她歌唱中那热情洋溢的激情。她所表达的《奥赛罗》中的浪漫——她唱出《凯普莱特和蒙太古》中“Sul mio sasso”这几个意大利字眼的声调——都还在我的记忆中回荡。她那低沉的音调是那么令人惊叹,那声音包含了三个完整的八度音阶,从女低音D一直延伸到女高音D,而且,尽管那声音足以响彻那不勒斯的圣卡洛歌剧院,却又带着细致的精确,征服了声乐中的每一个难点——音阶的起落、抑扬顿挫、或是装饰音。在她唱《梦游女》的终场曲时,她将最非凡的效果赋予了歌词:

Ah!non guinge uman pensiero

Al contento ond’io son piena.[5]

这里,她模仿了马利布兰,把贝利尼原来的歌词作了调整,使自己的声音降到次中音G,然后,经过很快地转换,把G唱高三个音阶,中间跳过了两个八度。

这些奇迹般的声乐表演后,她从钢琴边起身,又坐回了我的身边;我用最深沉的热情向她表达我对她的表演感到欣悦。我没说出自己的惊讶,但毫无掩饰地显出了吃惊的样子;因为某种细微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她在普通谈话时某种声音上的颤抖和犹豫,使我原以为,她在歌唱时不会表现出什么非凡的技艺。

这下我们长久地、热烈地、不被打扰地,而且完全没有芥蒂地交谈起来。她使我讲起了很多自己早年的生活,而且她屏息凝神地倾听着我叙述的每一个词。在她的信任和爱面前,我毫无保留——觉得无法保留什么。由于她对年龄这一敏感问题的直率,于是我也怀着充分的坦率,不仅给她详述了我的许多小缺点,而且坦诚地承认这些道德甚至是身体上的缺陷,对于这些事的暴露,需要很大的勇气,也必然证实了我的爱。我谈到了自己大学时的轻率,讲到自己的放纵,那些狂欢喧闹的酒会,我的债务,还有逢场作戏。我甚至说到了自己有一次得肺病时的咳嗽,过去我一直患有一种慢性的风湿病,有一次还发过遗传性痛风。最后,我终于谈到了那很麻烦和不便的,但迄今一直被我小心掩饰的眼睛的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