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做一事就要成一事,成一事就要立一世 (第9/15页)

卢掌柜一咧嘴,赔笑道:“实不相瞒,我的石场里最多的就是这种石料,一般人家砌水渠堆石墙用的都是这种,有的比这还小,抹上泥灰一样用,不比那条石差多少。”

古平原摇摇头,指指不远处的海塘:“你看。那海塘当初修筑的时候就是像你说的那样,用石块抹上泥灰,堆砌而成。我详细问过当地人,起初三年安然无事,从第四年起头上开始,边缘处便有开裂,再过两年之后,遇到大浪往往下面的石基先行崩坏,连带上面一同坍塌。卢掌柜,你想没想过这是为什么?”

卢掌柜搔搔头道:“我没给塘工供过石料,不过江南人家筑的水渠用同样的方法能用上二三十年,为何海塘却支撑不到三五年,这实在不可解。”

古平原刚要张口,见张謇在一旁跃跃欲试,笑着道:“张少爷,你可知其中道理?”

“我知道。”少年人喜爱显摆本事,张謇也不例外,他指着海塘道:“岸上的水渠虽然也是挡水束水,可是没有风浪拍击,不像海塘日日夜夜被风浪击打,这还在其次,表面上看到的大风大浪还没有水下的沙子力量大,海浪暗流卷起沙子,年复一年冲击下面的石基,日子久了就像一把大锉刀,用石块垒成的石基自然承受不住,再加上上面石头挤压的力量,当然就会崩塌。”

“啊!原来如此。”卢掌柜恍然大悟,“照这么说,用石块垒砌海塘只能收三年五载之功,过后就要重新整修了。”

“确实如此。”古平原喜爱地看了一眼张謇,这孩子真是聪明,而且读书有得,日后必成大器。古平原不期然间想起当年在古家村,白老师教自己读书,自己每每有了心得,急忙去禀告老师,得到的却总是质疑与追问,问得自己张口结舌,只好承认思虑不精,回去重新攻读。现在想来,当年老师眼中分明有欣赏的神色,却又不肯稍假颜色让自己骄傲,一片心都在教诲之上。

他想得走了神,张謇叫了他两声,他这才回过神道:“《晏子春秋?杂下篇》中提到,‘婴闻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嘛,环境一变,其物亦变,断不可墨守成规,以一理断天下。”

这次是张謇惊讶地看着古平原,他见过好多的秀才举人除了四书之外,生平不阅其他典籍,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生意人竟然能随口引用生僻的典故。

古平原当然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自顾自徐徐说道:“除此之外,我从本地县志记载中得知,盐工的手脚常年浸泡在卤水里,腐蚀得皮开肉绽。这盐水腐蚀性如此之强,石基常年泡在水中,当然也会受到侵蚀,泥灰与其并非一体,首当其冲开裂,随后便是海塘不可避免地坍塌。”

这在张謇也是闻所未闻,听得频频点头,算是长了一番见识,登时不敢小瞧这个“钱眼里翻筋斗”的商人。

卢掌柜常年做生意,打交道的都是有钱的主儿,深知许多人话说得头头是道,等到了真花钱的时候,往往那银子像是被药水煮过,难掏得很,只是不知道这位古东家是何种性情,如果他想省钱,那还要靠自己知趣,先提一个话头,双方才好谈下去。

中午下馆子,卢掌柜先敬了在座各位一杯,张謇年纪小,只喝茶,不过卢掌柜知道他家是当地巨族,丝毫不敢怠慢,也举杯相敬,张謇居然也就有模有样地还了一杯,一点都不失礼,看得众人啧啧称奇。

“古东家,您的心意我们都懂了,为地方上想得真周到。话虽如此,不过谁的银子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卢掌柜先点了一句,看看古平原的脸色,接着往下说:“依我说,能不能这么办。您把海塘石工用料都包给我,风急浪高的地方咱们就用狼山青石的大条块,那些风缓浪平之处就用石块混以泥灰。这样我可以在全部石料价格上再打一个八折。您通省城打听打听,不可能有比这更低的价儿了。当然像四川云贵那里,多山多石价格自然便宜,不过石头沉重,运费就是一大笔银子,多是就地取材,从来没有从远处进货的道理,这一点还请古东家也考虑在内。”

他接着又看了一眼张謇,心中边想边措辞:“我这么说,张少爷恐怕要骂我出馊主意了。明明知道泥灰垒石不好用,偏偏叫古东家这么做,难不成是想害南通人?”

“对呀,你倒说说看,到底想干什么!”张謇瞪着漆黑的眼珠子,童音清脆,一点都没客气。

“您听我说呀。我在本地做生意,怎么能不顾南通的利益。不过古东家也是不容易,花的都是自己的钱,难道张少爷就忍心看着他破家为国?泥灰垒石虽然不能长久,可是三五年总支撑得住。江南是富庶之地,这几年因为兵荒马乱才耽误了塘工,不然从前两江衙门拨款,三年一小修,五年一大修,很少发生潮害。少爷年纪小,只怕刚出生就遇到了长毛作乱,没见过太平光景,回家问问长辈就知道我并非信口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