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六瑾和父母,以及黑人(第9/10页)

“嗯。好像你妈妈小的时候,她是她那所学校的校长吧。但是这件事,你妈妈自己也记不得了。这很重要吗?”

“我不知道。我随便问问呢。”

这时六瑾又去看井口,奇怪,刚才穿山甲钻出的那个洞已经不见了。胡闪告诉六瑾说,这大概是由于这里的泥土粘性好,过于柔软,才会出现这种现象。他这样说时,六瑾心存疑惑地看着他,看得他有点不好意思了。

“其实,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他发窘地说。

有个女的在马路上唱歌,那种悲悲凄凄的歌。胡闪告诉六瑾说那个人是他们从前的邻居。她死了丈夫之后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她总是唱她丈夫从前唱过的歌。表面看,她似乎很可怜,其实未必。

“为什么呢?”六瑾问。

“她是那种自满自足的人,过得很潇洒。”

“我明白了。您告诉过我他们从前养过一只狗。”

六瑾也想跑到马路上去唱歌,甚至跑到山上去,但是她一次也没有这样做过。她坐在房里想樱的事,一会儿就听到隐隐的雷声从东边滚过来。

年思对胡闪说:

“她的主意大得很,她从小就这样。我对她倒没什么不放心的。”

胡闪打量着年思的侧影,回想起从前在三楼那些哺育的日子,心里嘀咕着:“伤口是如何长好的呢?”他觉得母女俩一直很默契。

他和年思也讨论过回内地去看看的事,胡闪在烟城还有个叔叔。一讨论便感到旅途的艰辛,感到下决心的不可能。其实除了旅途,还有一个最大的障碍,就是六瑾。在一个成日里烟雾缭绕的工业城市里头,六瑾那双明亮的眼睛,还有她的气管,会不会出问题呢?他俩都觉得这种事没有把握。女儿是在明净的小石城长大的,这里的空气没有污染,所以她虽多思敏感,却也没患过什么大病。要是忽然去到一个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地方,她的身体会发生什么变化,夫妻俩都觉得难以预料。讨论了几次没有结果之后,这事也就放下了。胡闪心里隐约感到,年思是有更大的计划的,那计划是什么,他猜不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定会露出蛛丝马跡来的。有那样一些瞬间,不知为什么,胡闪自己也盼望某些隐藏在生活内面的东西显露出来。但明亮的小石城就是不说话。

年思说出“我对她倒没什么不放心的”这句话之后,看出胡闪的表情有点不悦。一瞬间,她脑海里出现了“狼外婆”的形象。十几年来她同六瑾的关系上,她扮演的是狼外婆的角色吗?也许没到那地步,也许六瑾不会记仇,所以虽然有点淡淡的,六瑾和她的关系基本上看不出什么裂痕。这个女孩太善于理解人了,也太有独立性了,年思觉得在这方面连自己都比不上她。当她还是一个婴儿时,年思好几次将她扔在草地上不管,后来被别人捡到送回家里。前几年,胡闪在开玩笑时还把这件事说出来了,六瑾听了之后也跟着笑,好像她爹爹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六瑾的镇静令年思吃惊,她太不像一个小孩了,她的思绪早早地深入到了复杂的成人世界,有时就像那种经历了沧桑的人。现在年思已经可以坦然看着女儿的眼睛了,因为这双眼睛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么亮得扎人了,它们里头出现了一些朦朦胧胧的东西,这些东西使眼光变得柔和了一些。不过年思有时又怀疑,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在边疆住得久了,已经适应了此地的明亮和强烈呢?六瑾啊六瑾,年思叹道。

胡闪没有猜错,年思确实有某种朦朦胧胧的“计划”,那到底是什么,一时还不清楚。当她做完工作或家务静下来,注视着房里少女的身影时,脑子里就会跳出一些画面。那些画面都是同一个背景,即,一间阴暗的大房间,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在角落里的一盏昏灯下坐着,手里拿着绣花绷子绣蝴蝶。难道那女人就是六瑾?年思背上发冷,不敢想下去了。有一次她唤六瑾到跟前来,问她学过绣花没有,六瑾说在学校里同人学过,没有学会,绣得很差。六瑾回答她时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所以她就无法问下去了。后来她还特意买了一盒丝线放在家里,很贵的那种,六瑾却根本没去动它。

胡闪失眠的时候,六瑾也常常夜里不睡。年思只要一醒来,就到窗前去看那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通常他们并不说话,就只是坐在院里,也许在各想各的心事。起先年思还担心六瑾也会患上失眠症,后来发现她睡眠很好才放了心。年思一直感到愧对女儿,一直认为女儿同她父亲是亲密无间的。可是最近,一种骨子里的孤僻在胡闪身上蔓延开来,他连女儿的事也不怎么过问了。在这种情况下,年思的注意力就放在女儿身上多一点了。但六瑾对她的态度还同原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