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六瑾和父母,以及黑人(第4/10页)
“爹爹,我要回去了。”
“我同六瑾一块走吧。”
“不,您留下吧。瞧,他在等您过去呢。”
六瑾头也不回地快走,爹爹没有追上来。她满心沮丧,因为自己没能回忆起与那个人接触的点滴,她用力想,可就是想不起来。她看见那只黑猫也出现在河边,嘴里叼着一只麻雀,血淋淋的。这是她看到的最丑恶的画面了。她觉得自己不该问爹爹那些话,但是她却像一个傻女孩一样问了。
每天,六瑾也像其他孩子一样去学校上课,在那里学到各种各样的知识。可不知为什么,她对于学校的生活没有兴趣,也没有留下什么印象。虽然她的知识在慢慢地增长,同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也慢慢地熟悉起来,可是她的内心同学校的联系还是那么单一,胡杨林尽头那所学校在她心里所占的比重是很小的。她更喜欢在自家院子里劳动,去郊外步行,看别人在小河里捕鱼。还有,她喜欢同爹爹在一起。那一次,他俩坐车到了戈壁滩,那种经历铭刻在六瑾的心底,使她在那个暑假忽然就老成了好多。
戈壁滩边上的那个中型旅馆里面似乎拥有一种操纵人的情绪的东西。早上起来,父女俩在凉风习习的餐厅就餐,一边倾听着玻璃窗外鸟儿的歌唱,好像置身于世外桃源。然后是外出游玩。有时中午回来,有时傍晚回来。中午回来时,旅馆里头暴热,所有的客人都躺在走廊的竹躺椅上喘气,服务员身上汗如雨下,用白毛巾包着头走来走去。如果谁失手打破一个盘子或撞倒一辆推车,大家都会暴跳如雷。六瑾亲眼看到一个女服务员用一把餐叉插进另一个女人的后腰,当时她吓得躲在父亲身后不敢出声。她和父亲轮流去洗澡间冲凉,冲完后就换上旅馆发的黑袍子,然后也同那些客人一样躺到走廊上去了。六瑾是随遇而安的女孩,一会儿就在炎热中入梦了。旅馆的夜晚却冷得像冰窖,虽然有很厚的被子和棉袍,连拖鞋也是棉花铺得很厚,两人还是感到冷得难以忍受。在漫长的寒夜里,女人的哭声从远方传来,哭哭停停的要延续一通夜。挣扎着,挣扎着,终于睡着了。有好几次六瑾梦见自己冻僵了。虽然在同一个房间里,她还是不知道父亲是否入睡了,她看见他在那张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有一夜,他忽发奇想,带着六瑾走到了院子里。他俩都穿着黑棉袍,戴着黑棉帽,六瑾看着他们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觉得他们就像两个鬼。她的嘴冻木了,说不出话来,她盼望快点回房间去。可是爹爹似乎在找某个人。后来他找到了,就同那人站在花坛边说了好久。那人的脸蒙在黑棉帽里头,六瑾看不见。回去时她差点丧失知觉了,爹爹从后面推着她走。
后来,从戈壁滩回来好久了,六瑾还是不能回到现实生活当中。大白天里,她常问自己:“我不是在做梦吧?”她时常忘了做家庭作业。在课堂上,老师批评她,大家都看着她,她却在想别的事。
她问爹爹旅馆里那个看不见脸的人是谁,爹爹说是旅馆的老板。那人先前也是南方人,同他共过事,后来家庭出了问题,就抛下一切到了戈壁滩。他开的这家旅馆全国闻名,是一家特色旅馆,人们从远方赶来住在这里,享受奇妙的风情。
“戈壁滩里面有一个地方,人只要一走近就被灼伤了。旅馆走廊上躺的那些人,都是受了伤的,老板用一种草药油膏帮助他们迅速地恢复。”胡闪说道。
六瑾说,为什么他们没去那个地方?那一定是非常有趣啊。胡闪回答说:“因为你还小。”六瑾就想,那种地方为什么小孩不能去?接着她向胡闪提出她不愿上学了,她想呆在家里。胡闪听了这话愣了一下,马上劝她还是要上学。“你可以同时在学校又在另一个地方的,人不应该孤独,那没什么好处。”胡闪说了这样的话,自己却并没有多大的把握,因为他也不知道哪样做更好。后来这事不了了之,六瑾也没有再提退学的事。她慢慢学会了“在学校又在另一个地方”。她的那几位老师也好像在怂恿她这种倾向,他们的讲课越来越枯燥,有时一堂课讲到末尾,变成翻来覆去地重复两三个句子。六瑾听着听着便恍然大悟,于是她的思绪飞向了某个遥远的南方城市,她学会了在密集的人群中思索。这样,老师们机械的教学成了催生她的想象的动力。
有一天黄昏,壁虎从门框上掉下,落在六瑾的脚边。六瑾捡起它放到墙根,回过头来对年思说:
“它也在找什么东西吗?”
“是啊。你呢?”
“我?我觉得我还小。”
年思笑了起来,打着手势要她注意父亲。六瑾看见父亲坐在玫瑰花丛中,用手支着头,他的脑袋显得分外沉重。“你爹爹正在那条大河边看轮船。”年思凑到女儿耳边轻声说。六瑾觉得爹爹的表情里有种紧急的成份,她自己也感到了那种紧急,可那是什么呢?年思拍拍她的肩,指了指头顶。在那里,壁虎粘在天花板上一动不动,也许它是在守候蚊虫。六瑾觉得这小动物的心里也有紧迫感,一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