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第36/38页)
因为眉间尺诞生于致命的矛盾中,他自身的性格便天生具有致命的“缺陷”,即同情心或爱,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性。为了实现他对父亲的爱,他却必须剿灭自己的同情心,变成一个硬心肠的冷酷的杀手,但以他的生性,是断然成不了杀手的,因而他的复仇计划刚一开始便一败涂地。故事在这里发生转折,眉间尺内心的撕裂由此开始,爱和恨永久在灵魂内对峙的格局形成。黑色人告诉眉间尺,想要真正向王复仇,就只有将自己的身体也看作王,以自戕重新开始整个计划,进行那种“头换头”的交媾,达到爱与仇的真正统一。正如他在歌中所唱的: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这是旧式复仇与黑色人的复仇的本质上的区别。
很显然,眉间尺是现实中具有理性认识的个人,他的处境是绝境,他的出路是通过体内热血的、爱与恨的冲动不断地认识。黑色人则是那模糊而纯净的、理念似的自我。黑色人从“汶汶乡”(虚空)而来,他要用眉间尺的爱和血和恨来实现自己,演出一场复仇的好戏。眉间尺则要通过黑色人将自己从污浊中提升,上升至“异处”,让世俗的爱和恨升华成宇宙中永不消失的“青光”。对读者来说难以理解的是王的形象,看到那些外在的“恶”的描述,一般人很容易将他与某种社会性的身份挂钩,然而这样的小说是另有所图的。认真地反省一下,王身上具有的那些“恶”的成分——贪婪、自私的爱、专横残暴等等,难道不正是人所共有的本性吗?鲁迅先生以如此可怕的形象赋予社会中的个人,可见其对自身的严酷、决绝,对人类处境(当然首先是中国人的处境)深深的绝望。所以王的形象,是缺乏自我意识的、旧的人性中的自我,他饱含爱的激情(爱青剑),而又残暴阴险,处处透着杀机。他因爱而杀人,一旦爱上什么(人或物),必然伴随了杀戮。而眉间尺的形象,则是觉醒的新的人性之体现,是那种内含尖锐矛盾不断发展的自我。在早期,他同样因为爱(爱父亲)而计划去杀人,但很快就由盲目的冲动转入了自觉的认识,从而改变了复仇的性质。至于黑色人的形象,则是人性中潜在的可能性,人类精神的化身,艺术层次上的自我。他是眉间尺灵魂的本质,也是王内心萦绕不去而又早被他杀死了的幽灵。为命运驱使的这三个人终于在大金鼎的滚水中汇合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咬啮展示出灵魂内在的战争图像。在这辉煌画面出现之前,是觉醒的精神在引吭高歌:
王泽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敌,怨敌克服兮,赫兮强,
宇宙有穷止兮万寿无疆。
幸我来也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异处异处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嗳嗳唷,
嗟来归来,嗟来陪来兮青其光!
战斗的号角吹响了,已被黑色人精简成一个头颅的眉间尺的肉体,要在战斗中通过自戕来达到那种致命的快感。他将与黑色人合作,在滚水中与王搏斗,将王杀死,并将他们自身的肉体与王彻底混淆,最后彻底消灭肉体,上升到纯精神的境界。战斗是可怕的,痛感就是快感,恨就是爱,相互咬啮就是合为一体,王就是我,我就是王,消灭就是再生。灵魂的内涵无比丰富,谁也无法将其穷尽。这样一种壮观的统一,恐怖的大团圆,正是艺术的境界。只有具有无比勇气的艺术家,才敢于在熊熊烈火之上,在滚水之中来上演这种地狱里的复仇的戏,而在充满了正人君子的国度里,这种事真是很难设想。歌中的下流小调“嗳嗳唷”是眉间尺要同王交合之前发出的呻吟,王既是他要超越的对象,也是他存在的根基,咬啮王就是咬啮自己,恨与爱的交织使他兴奋到极点,创造精神的飞扬同生命的丑恶扭斗将同时发生。没有“嗳嗳唷”的下流,断然不会有“堂哉皇”的伟丽雄壮,博大的灵魂容得下人性中的一切。这里的“归来”绝不是国人“寻根”式的归来,而是在同王团圆之际陪伴“青光”将精神向“异处”升华。
这种复仇的天机是由黑色人的一段话泄露的:
“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聪明的孩子,告诉你罢。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灵魂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眉间尺并不完全懂得黑色人这话的意思,但在少年内心的最深处,一定有某种东西为之震动,因为黑色人说出了他的本能(要活下去的本能),而面前只有死路一条。于是他便毅然顺从自己的本能,去着手创造自己从未创造过的东西了。黑色人外表冷酷,心里却有着真爱、博爱。他洞悉了人的本性,知道人活着,就会有仇视与伤害,他将这看作一种生存处境,而早就在内心宽恕了一切。但宽恕了一切不等于不再计较,他将每一桩仇都记在自己的帐上,而决心来担负起复仇的使命了。黑色人的爱与眉间尺的爱(更与大王的爱)在这里显出了质的区别。可以设想,眉间尺在经历了狭隘复仇的挫折之际,焦躁、沮丧、对自己不满,如果黑色人不出现,他将长久地徘徊在王宫之外,对这一切产生深深的厌恶,这是他性格发展的逻辑。黑色人及时地出现了,眉间尺的绝境中出现了新的希望,黑色人向他说出了爱与仇的真谛,从此盲目的冲动化为了自觉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