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第34/38页)
结束语
读完此篇将会深深地感到,这样的小说决不是一般的侦探小说。它不是要解开某一个谜,它只是要将侦破的过程呈现于我们面前,将我们的目光引向那不可解而又永远在解的终极之谜。作家深通这其中的奥秘,因而才会有这样不动声色的严谨的描述,冷峻到近乎冷酷的抒情,以及那种纯美的诗的意境。
可以生长的过去——读余华的《往事与刑罚》
通常人们谈到过去,便是指表层记忆中的过去,这种过去是可以意识到的、凝固的。然而还有一种过去,一种人无法意识到,却可以通过艺术的创造加以开拓,从而使人的精神得到提升的过去的记忆,那是一个比表层的领域远为广大的黑暗的领域,人所能发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这样的过去的记忆里储藏着人的生命中已经有过的一切,而且它可以无限制地生长,因为它就是人的未来。具有特异功能的艺术家,就是能够将这种古老祖先遗传下来的记忆开掘出来的人。那是一个超自然的过程,支撑着人将这一过程持续下去的,只能是体内那不息的冲动。
作家余华的小说《往事与刑罚》,便是进行这种新型创造的杰出例子。作为艺术家化身的陌生人接到了来自黑暗王国的一份邀请,邀请上写着“回来”,也就是回到家乡。但他的家乡在很久以前就被他忘记了,一切记得起来的路都不通向故乡,只除了一条岔路。陌生人遵循奇怪的召唤滑上了这条奇怪的小路,这个天才的“程序错误”显示出陌生人新生的希望,一种从未有过的时间(“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出现了,进入未来的旅途由此开始。那是一个无比混乱的王国,充满了潜意识的纠缠,每一个无法把握的回忆都包含了未来的暗示,但时针并不是正确地指向未来,而只能通过一个程序的错误指向未来。当人想按理性寻找线索时,他便陷入困境,被深层的记忆所支配,欲脱身而不能。而此种程序的“错误”,其功能就是为了让人陷入困境,因为人只有在困境中才会发现那惟一的线索,那是他身体本能地挣扎的结果。遵循这条线索,他命中注定要与坐在迷宫中央的刑罚专家晤面。
经历了沙场的刑罚专家掌握了同艺术有关的所有体验,他一直在那黑暗的深处等陌生人,等他来启动创造的机制,揭开生之秘密。陌生人初见之下并没有认出他,因为生命的本能是排斥他的(谁会时时执著于“死”呢?)。但陌生人是那种忠于自己的人,他虽没认出眼前的白发老人,却听从本能继续向未来的时间挺进,其实也就是向老人挺进。这时奇迹发生了,他发现未来不可企及,他越努力,越沉入记忆的深处。这正是刑罚专家的意愿,陌生人在身不由己的下沉时到达的境地,就是属于未来的过去,刑罚专家要同他一起在那种地方演一场精神的正剧。但陌生人不知道,他满心都是失败的感觉。他的失败感不仅源于潜在记忆的纠缠,也源于方向感的缺乏参照,这一切正是寓言创造的特点,所以在寓言的意义上他胜利了。他正在超脱令他痛苦的往事,以那种藕断丝连的分割诞生一个崭新的过去,在刑罚专家对他的创造力的爆发的期待中走向他。永远对事物追根究底的陌生人这时又问刑罚专家为什么要期待他,老人便告诉他说他发现他是一个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人,而他要演出的这一出刑罚体验的戏剧就需要他这样的演员。他们两人要共同演出,因为两人都有牺牲的冲动。接着老人便介绍了他多年经营的刑罚。刑罚到底是什么呢?当然是人的自审的体验,也就是艺术的体验。而这种无比丰富又纯净的体验的最高阶段——绞刑,必定同陌生人所要寻找的未来相联。也就是说,“一九六五年三月”便是绞刑的体验。那种纯美的、彻底超脱的感觉,是旅途中种种磨难的终点,所有追求者的未来,人类对于它的想象一次又一次地产生出千古绝唱。但这个未来却不可达到,只能想象,而想象的基础又是肉体的受苦,因为它只能与生命同在。深谙这其中奥妙的老人就成了这场美的表演的导演和演员。
细心的陌生人从一开始就发现他和老人的交谈中存在一个缺口,老人对刑罚的叙述存在一个遗漏。随着表演的渐渐深入,真相才逐步地展现自身。原来老人在语言中要跳过的东西也就是陌生人自己起初进入迷宫时企图绕过的东西,这种东西不能讲述,只能在模拟中去感觉。人类发明的绞架就是这种模拟表演中的道具,而老人本身,也就是那种东西的体现,所以陌生人要绕过他。然而这种两人都要跳过、绕过的东西又让他们俩渴望得发狂,产生了表演刑罚的冲动。这种东西是什么?它是完全属于未来的、要用身体的牺牲去实行的体验,它包含了所有的过去,让过去升华壮大,它是真正的现代寓言。寓言的实现,要经过无数次的对生命的讨伐,一系列的潜意识对于人的清算,即使这样做了,人也只能在幻想中接近那种寓言境界,永远不能登上那境界。文中的四桩往事的隐喻全都指向“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这个未来的时间,所有的努力的片断瞬间也都指向它——这个永恒的体现,这个要用身体的姿态铸成的创造。走向永恒的体验又是多么恐怖啊!刑罚专家一定要将这恐怖展示出来,他是那样的迫切,他所营造的氛围又是那样的亢奋(连阳光都在玻璃上跳舞)。他的叙述,那种惊险表演前的热身,是继承了鲁迅艺术精神的最好的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