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第35/38页)

但倘若用一柄尖锐的利刃,只一击,穿透这桃红色的,菲薄的皮肤,将见那鲜红的热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温热直接灌溉杀戮者;其次,则给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而其自身,则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这样,所以,有他们俩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 [83]

同样的抒情,以上这一段同刑罚专家关于最后的刑罚的描绘是那么的吻合,两种表演都排除了真正的杀戮,而以同死对抗的姿态坚持体验到最后,因而两人的创造都达到了同样的高度。

然后刑罚专家就要求陌生人脱光衣服,因为彻底的忏悔需要完全的裸露。紧接着转折就到来了。老人为什么不杀陌生人?是艺术的规律要求他这样做。原来老人不是要陌生人死,只不过是要他体验死,那种最最真切的、身临其境的体验。他将陌生人引到这个冲突的中心,就是为了让他目睹一双既害怕到极点又渴望到极点的临终的眼睛,而这双临终的眼所反映的,就是“死”的全部含义。此处的对话十分微妙,陌生人谈的是生的体验,老人谈的是死的真谛,各不相通却又完全相通,是一个东西的正反面。

老人在临刑前对陌生人讲了一个寓言,那是他怎样使刑罚成立,使赎罪成为永恒的寓言。老人一讲完,陌生人就误认为这个刑罚是给他的;但老人告诉他,刑罚不是给他的,他只能观看。于是陌生人就观看了由老人进行的冗长、剧痛而又充满了饥渴和快感的死亡表演,这场表演深深地打动了他,也激发了他自身内部的矛盾。他现在有些明白死是怎么回事了,“死”就是老人的表演。陌生人已经看到了归宿,他不再急于达到那个归宿了,他只想留在过程中感悟老人表演出来的那种永恒,那里面有他的过去,那过去在悄悄生长,长成他的未来,生与死的团聚正在到来。只要老人不死,团聚就会离陌生人越来越近。然而老人终于死了,为了忠于他心中的美,他必须牺牲,他在弥留之际一定是看到了美和崇高,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与他晤面了。当然这只是种表演,一种极度真诚的伪装,它是艺术的真谛,而陌生人参加了这种演出。

老人在刑罚实施过程中的矛盾心理也是很生动的。一方面,他对形式之美的讲究到了苛求的地步,决不能通融和妥协;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苟且,因为形式之美只能建立在生命的肮脏之上,被大小便所弄脏的肉体才会产生那种高不可攀妙不可言的形式美。这个妥协的过程就是美的孕育的过程,无法想象的痛苦诞生的是无法描述的美,刑罚只有被彻底糟蹋才会达到最后的完美。经历了这场表演的陌生人,从此以后魂牵梦萦的,便只有表演这一件事了。

注释

①鲁迅《野草·复仇》。

艺术复仇——读鲁迅《铸剑》

从外在的,与整个黑暗道德体系的对抗、厮杀,转向内在的灵魂的撕裂,从而在自己体内将这一场残酷的战争在纯艺术层次上进行下去,是鲁迅先生的一些文学作品(例如《野草》)的突破,而这篇《铸剑》,将这种创造达到了登峰造极。

小说的主题是复仇,然而文中却分明有两种复仇,令人想起博尔赫斯的《曲径分岔的花园》。一种是表面结构的复仇,这种复仇是亲情道德内的复仇。即,大王杀了眉间尺的父亲,眉间尺决心替父报仇,历经曲折,在黑色人的帮助下终于如愿以偿。潜伏在这种复仇之下的,是另一种深不可测的、本质的复仇。即,人要复仇,唯一的出路是向自身复仇。世界满目疮痍,到处弥漫着仇恨,人的躯体对人的灵魂犯下的罪孽无比深重,人已被这些罪孽压得无法动挪,而人的罪孽的起因又正好是人的欲望,即生命本身,所以无法动挪的人也不可能向外部进行复仇。向自身复仇,便是调动起原始之力,将灵魂分裂成势不两立的几个部分,让它们彼此之间展开血腥的厮杀,在这厮杀中去体验早已不可能的爱,最后让它们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达到那种辩证的统一。这第二种复仇才是故事的真正内核,被我们所忽略了的艺术精神。为进行这场精神上的复仇,灵魂一分为三,让惊心动魄的故事在三者(黑色人、眉间尺、大王)之间发生。

眉间尺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前世的复仇的格局就早已为他设好了:他的父亲为王所杀,他必须报仇;但王又是绝对不可企及的,因为他既生性多疑,老奸巨猾,又受到重重保护,于是报仇成为不可能的事。当主角走进这个不可解的矛盾,尖锐的冲突产生之际,黑色人就作为指引者出现了。他向眉间尺指出了一条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复仇之路,他将眉间尺的境界提升上去,让眉间尺抛弃自己的躯体,同他一道踏上不归的征途。就这样,青春和热血浓缩为砍下的头颅,无比轻灵而又勇敢无畏,向那幽冥的深处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