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博尔赫斯(第10/23页)

首先,图书馆以其永恒性和完美性使得人只能将它看做神的产物,它同现实中的人之间的距离不可消除,它以它无可比拟的准确与精致,嘲笑着探索者的拙劣的努力。其次,图书馆这个自满自足的宇宙的规律是无懈可击的,但要用规律去弄懂一本书的含义却难上加难,这不但需要执著,还需要天才。人花费了终生的精力弄清了一本书的含义后却又发现,他的认识一文不值。所以即使是天才和超人的耐力(花费一千年时间)对此现状也无能为力。在这浩瀚的书的海洋里,世界以它的坚不可摧动摇着人对自身存在的信心。当人确定图书馆收藏了世界上的全部书籍(认识的无限性)时,人会感到无限的幸福,从而进一步产生对那些为自身存在辩护的书籍的渴求(赎罪的希望),可惜这种渴求只给他们带来悲剧的后果,真正的辩护永远达不到。于是人又求助于历史,他们要通过弄清图书馆的来历来弄清自己,这种努力又在虚无中碰壁了——馆内的很多楼梯没有梯级。垂头丧气的探索者又想运用人的盲目冲力来重构经典书籍,模仿图书馆神圣的混乱。书籍的无法企及当然又挫败了人的幻想。不死心的探索者还想用否定现有书籍的意义,来征服图书馆的六面体,图书馆则以它的无限性和不可重复性嘲笑着人的渺小的努力。还有的探索者则把希望寄托在人身上,他希望有这样一个不死的人,能通过几千年不懈的查找,找到那本惟一的、万能的书,使他的信念得到维持。这种人当然只不过是个迷信者。更有一些渎神者从书籍给人的表面印象出发,认为图书馆根本就无规律可循,书籍全是胡言乱语,只要把胡言乱语看做正常就可以了。“我”驳斥了这种言论,用实际例子证明了规律的存在,但“我”也陷入深深的困惑,因为规律不能对“我”的探索起指导作用。这些都是人在昏暗的心灵世界里探索的凄凉画面。

人为了解决自己面临的巨大困难,惟一的办法是“有条不紊地写作”,在写作中超脱。于是人写下的东西取消了人的世俗存在,让人变成了可以同无限结合的幽灵。肉体正在自行消失,心灵的产物——图书馆却永存下去:“光亮、孤单、无限、一动不动、装满着宝贵的书籍,既无用,也不朽,保守着秘密。” 106 此处作者道出了生存的机密:用写作来体验无限,倡导精神,使人虚无化,不断化解无限的宇宙(死的感觉之异化)对人的压力。

作者在故事的末尾提出的解决矛盾的办法并未解决矛盾——这样的矛盾怎能解决?不如说他提出的只是一种信念,这个信念为自己的继续探索提供了勇气,探索本身又会不断地巩固这个信念。每一次的超越,都验证着这个世界是可以认识的。因此作者不无幽默地总结说:“我的寂寞,由于有了这样美好的希望,竟然变成了快乐。” 107

图书馆的宇宙里有无数的不解之谜,人类每一次向前突进的探索,都会引起更多的谜扑面而来,认识的可能性无穷无尽。但是毕竟,人已经发现了规律,规律对人没有用,但规律将杂乱无章的堆积变成了美的排列,将轮回变成了次序。永不休息的图书馆员将通过创造性的写作进入这个心灵宇宙中去探索,去发现。而最初,又是他的神奇的写作创造了宇宙,创造了规律。虽然他不能马上理解自己的创造物,图书馆的美与不朽却已于不知不觉中将他提升。

对于他,巨大的幸福和绝望总是同时到来。因此可以说,他的郁闷的故事光芒四射。

内部故事

“我”——破译谜中之谜的艺术家,阿伯特的延续。

阿伯特——已实现的“我”,“我”的一部分。

敌国——死神。

上司——命运。

崔朋——先辈艺术家,历史。

“我”怎样进入迷宫中心

《曲径分岔的花园》是以第一人称叙述的关于迷宫的故事。

故事一开头“我”的处境是这样的:“我”是一名间谍,受到上司和敌国的双重压力(人的地位的确类似于间谍,人要在这肮脏的世界苟活,就只能不断地出卖理想)。但“我”不是为当间谍而当间谍,“我”是被迫的,“我”心里还有个吓人的想法——要在间谍工作中体验终极之谜。“我”的机运终于来了,“我”受到死神(理查?马登上尉)的追击,种种迹象都向“我”表明:这一次,“我”必死无疑。在这样的绝望处境中“我”突然发生了变化。“我”,这个在对称风格的中国花园里长大的孩子,现在已不再怕死,反而开始渴望绞刑架的体验了,这种渴望里头还包含了另外一种渴望,这就是要把“我”掌握的秘密(生之秘密)向“我”的上司(那位远方的、以可憎面貌出现的命运先生)宣告,这也许会是一次极其壮烈的宣告,一次皈依似的挑战。就这样,“我”出于自由的意志踏上了通往迷宫的旅途。当时“我”深思熟虑地高声说出了“我”的英明决定:“我”要逃走。“我”当然不是消极地逃,而是为了实现那个伟大的计划,即在剩下的最后一点时间里进入迷宫的中心,破译谜中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