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卡夫卡(第9/41页)
每当K落入了某种处境而又不自觉、不甘心时,法就会派出使者来向K强调这种处境,打消他的犹豫和幻想,让他变得脚踏实地起来,让他“认命”,这种认命又不是通常被动的认命,而是另有内容。做事风风火火的叔父使K从醉生梦死中惊醒过来,像从前一样担负起了监护人的工作——一种非常高级的监护。彻底批判了K的侥幸心理之后,他将K带到真正的导师——大律师的家里。于是通过这种半强制半自愿的办法,K又一次同法短兵相接了。这样看起来,叔父不仅仅是K生活上的保护人,也是他思想上的保护人。虽说K已成年,经济上已独立,谁能保证他不在思想上误人歧途呢?喜欢大包大揽的叔父又具有十分清醒的头脑,他知道一切都要依仗于K的自愿,成功的动力全在K自己身上。所以他才同K辩论,通过辩论调动起K的能量和自信心,以迎接新一轮的挑战。这个表面粗鲁的叔父实际上粗中有细,料事如神。他在律师家的表现更证明了这一点。
叔父同律师是老交情,现在又为他带来重要的业务,当然就更有理由不打招呼就闯进律师家,也有理由对一切都不礼貌地加以挑剔。律师起先不知道他带来的“业务”,显得无精打采。这时叔父就同女看护发生争执,一心要找她的碴。他的这种奇怪的行动后面暗藏着阴谋,他要使K将注意力集中于女看护而不是律师身上。一直到差点闹僵,他才摊出底牌:他是为K的事而来。律师立刻精神大振,从床上撑了起来,病也没有了,因为他知道叔父带来的业务不是一般的业务,他说为这个案子他就是把老命搭上也心甘情愿。这时房间里出现了法院办公室的主任。律师、叔父、主任三个人立刻凑到一处来谈论法律方面的事,实际上是来策划K的命运。他们有意将K晾在一边,K也就顺理成章地中了叔父的计,同女看护列妮鬼混去了。一边是为营救K而进行的生死攸关的讨论,一边是被营救的对象同女看护在律师办公室的地毯上打滚,这是多么鲜明的人的生存画面的展示啊!叔父从一开始就在暗暗努力使法的精神得到实现,也就是使法变为现实,所以他才会盯住女看护不放。现在叔父带K去律师家干什么是清楚了:让他同法纠缠不清,让人性的“弱点”充分发挥。这也是所有“案子”的内容。
虽然K中了叔父的计,或者说按他的要求同女看护鬼混了一场,K还是一点都看不透叔父。这诡计多端的老人等在门口,一俟K出来就冲上前来扭住他,恶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通。表面上他说了一大通粗话责备K,其实他的目的很难看透。如果从法的角度去理解,这些话差不多可以看做对K的高度赞赏!谁还能像K这样大胆、有冲劲呢?谁又能像他这样敢于面对法来犯罪呢?甚至偷情偷到了大律师家里,偷到了法的鼻子底下?叔父当然也不是一味地赞赏K;他揭露K的劣行,主要还是为了让K明白他的罪到底是什么性质的罪,将那可怕的前途再次端出来威吓他,敦促他更加竭尽全力挽救自己。
将叔父同法的关系搞清后,他的一系列古怪行为也就有了解释。他一开始就倚老卖老地冲进办公室,无视K的日常工作,是向他表明:现在只有法才是K惟一的工作,其他都见鬼去。接着他假装(也可能是真的)紧张,要K吐露真情;在询问K时,他严肃到极点,是为了强调法的至高无上,为了让K少一点矫饰,正面对待这件事。包括他后来试探性地提议K躲到乡下去,也是通过激将法让K再次明白:法是躲不了的,必须拼全力来独自对付。K同叔父统一了看法之后,叔父就带着他去投奔律师。他说律师是“穷人的律师”,也就是说,他只为那些最需要辩护的人辩护。叔父的一系列举动就是为了告诉K:他现在一刻也离不开法了,马上行动起来为自己辩护是惟一的出路。将K的情绪调动起来之后,一切条件成熟,他们坐上车风驰电掣般地奔向律师家。当K误认为他是要同律师面对面讨论案件时,叔父却用计谋将他调遣到女看护列妮的身边。因为抽象的讨论对K没有意义,K此刻的当务之急是到女看护身边去发挥。也就是说,他只有在犯罪当中才能体会到讨论的主题。待K同列妮尽情发挥过后,叔父又老谋深算地等在门外,以便将K臭骂一顿。后来他就不再出现了,他完成了监护的任务。
这样看待叔父是不是将他过于复杂化了呢?或许他做的一切并不是有意的,他只是履行了法的神秘职责,也就是说,他是受法调遣的木偶。但结果不还是相同的吗?人的主观意图无关紧要,值得追索的是生活。而生活本身,是一部复杂的侦探小说。只有那些饱经沧桑而仍未被征服的人,可以看出内在的复杂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