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卡夫卡(第23/41页)
从城堡里来的官员克拉姆的形象同城堡的形象是一致的:不动声色,沉默寡言,具有难以想像的威慑力与控制力;他像鹰一样高踞于人群之上,又像供呼吸的空气一样渗进每个人的体内。这只是村民们心目中的克拉姆。K从门上小孔里看到的克拉姆却是一位很普通的、上了年纪的老绅士,不但没有什么高超之处,从老板娘和弗丽达的叙述中K还得出结论,认为他是俗不可耐的,与旁人没什么不同。克拉姆与城堡一样,所拥有的是精神上的主宰的力量,这种无形的力量对于每个村民都是不言而喻的。在这种力量面前,人要想自己不毁灭就只有服从。K的学习过程就是不断地与这种看不见的力量遭遇,以不断的失败来体验它的无往而不胜。可以肯定,即使通过了如此漫长的学习过程,K也还是永远成不了正式的村民。正式的村民是什么?他们全是些口吐寓言的真理的化身,一些模型,而不是人。K只能是K,哪怕整日面对城堡的权威,也只好一个接一个地犯错误,无可奈何地敷衍下去。身负克拉姆委派的重任的弗丽达和助手们,在同K一道演完了这出好戏之后,便回到了他们原来的位置上,重新成为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形木偶。而K,与他们分道扬镳之后,仍然是那个有血有肉的K,他又要产生新的幻觉,又要重新规划自己的生活,重新犯错误。在这过程中,他还会不时地凝视城堡的所在,那地方似乎近在眼前,又似乎越来越遥远了。而下一回,克拉姆会派谁来与K接头呢?下一场戏又会有什么样的新内容呢?这一切全在克拉姆的脑子里,他把什么都预料到了,决不会有任何疏忽与错误。当然他对K设下的包围圈是有缺口的,而就连这缺口,也是根据K的本性设计好了的,所以K总是能够突围。要将这样一个毫无特点的小老头,一个总在同用人调情的俗不可耐的家伙同城堡意志等同起来,委实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K长久不能习惯这种观念,这也是他长期犯错误的根源。只不过村庄是一个同化力非常强的地方,此处人人都把职务与生活混为一谈,在这种风俗的长期熏陶之下,谁能说K不会继续变化?他不是一直在变吗?这样发展下去,总有那么一天,他也会同村民一样,将浑身流氓习气的官员索蒂尼与理想的爱情对象画等号的吧。区分只在于K这种认识只能是理性上的,在本能和情绪方面他是冥顽不化的。这个精力过剩的外乡人一方面使村民们头疼,一方面又给他们那死板的生活注入活力。
在城堡的形象上体现着要使两极相通的艰苦卓绝的努力。一切全是无法习惯的,令人憎恶的,就在这种憎恶中,人不知不觉在与现实妥协。K只要呆在村里一天,憎恶的情绪就不会消失,只会愈演愈烈。城堡甚至也在不断助长这种情绪,为的是加强K的信念,同时又使他真切地感到自己活着。鄙俗与崇高在此处紧紧结合在一起。在K看来如此突兀、不可理解的事,在村民们眼里则是理所当然。K的情感永远执著于表面,村民们则执著于本质。什么时候K才能从情感上转过来,把天堂看做地狱,把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克拉姆看做那个与女用人调情的俗不可耐的家伙,把破败的村舍群落看做心中神圣的城堡?什么时候他才能感到,这一切都是一件事的两个方面?也许他已接受了这种观念,只不过他永远无法控制自己的世俗情感。从K这方面来说,村民们意味着他的内在的本质部分,这个部分是坚不可摧的;K不断地试图忘掉它们,其结果是它们愈加显露,导致K一步步加深了对自己的本质的认识。认识不等于彻底妥协或不再生活,村民们想看到的也不是这个。他们想看到的是K继续挣扎、反抗,从而使认识更加深化。这个过程是无穷无尽的,雪地里会不断留下新的脚印,像老板娘心里期待的那样。在这个意义上,正是K与村民们共同构造了城堡的形象,他们双方也是事物的两极。没有K这个外乡人的闯入,城堡的寓言就无法启动。这里所有的事物都是矛盾,而城堡,是最大的矛盾,最大的谜中之谜;它存在的根源就是一种矛盾,一种永恒的痛苦;它是陷入泥沼的芸芸众生运用特异功能造出的楼阁,既像日常居家之地又像一个白日梦。K永远走不到城堡里面去,只能怀着强烈的渴望心情在外围长久地跋涉,设定一些虚幻的目标和计划,每一天都朝那目标努力。莫非那半空中的楼阁正是一种渴望的象征?造出城堡的灵魂是罕见的博大的灵魂,由于洞悉了两极的秘密,他终于天衣无缝地将两个世界连接起来,变成了一个。这真是天才的奇迹,需要什么样的力量和意志,才能达到这样纯美的意境啊。一切都从世俗而来,那平凡的楼阁不过是高出周围矮屋的普通建筑,所用的材料与一般建筑没什么两样。是不是正由于这个,它才具有比任何楼阁都纯粹、都更加超凡脱俗的性质呢?是不是正由于普遍的认同,才最后导致了彻底的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