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卡夫卡(第24/41页)
我们眼前的这个奇迹就仿佛是由地狱里的呻吟汇集成的幻影,那看不见的辛酸的眼泪,那无数交织的悲痛的故事就是它的发源地。还有什么比阿玛丽亚无言的、永恒的悲痛更能打动我们呢?阿玛丽亚的悲痛就是城堡的悲痛。这个城堡的女儿,她脸上那种宿命的表情就是城堡的表情。在城堡精神里沐浴长大的她,当然早就料到了自己将遭受的挫折。即便这样,青春焕发的她还是忍不住要尝试禁果,于是由城堡官员索蒂尼给她上了很好的一课。从那以后她脸上的表情就再也不变了。对于K来说,她是圣女,K理解了她也就是理解了城堡的意志。用城堡村民们的眼光来看,索蒂尼不可能有另外的表现,只要他的双脚跨出城堡,他的行为就一定会变成卑贱行为(难道世俗还能不是卑贱的吗?)。人们认为他对阿玛丽亚的举动很正常,丝毫不损害他那庄重、高贵的形象,即使那种高贵根本看不见,它也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村民们的头脑中。在K发现观念缺口的地方,村民们浑然不觉。K感到憎恶,是对世俗污浊的憎恶,他将一直保持他的感觉。而阿玛丽亚,她那冷静而超然的目光看到的只是永恒的东西,她仍然爱作为高贵的官员的索蒂尼,不过她无法再爱了,她的爱同她的悲哀一道凝固成了化石。成不了化石的K当然也达不到她那种深邃。唉,城堡啊,你这地狱里的天堂,天堂里的地狱,你究竟身在何处?为什么你那高贵、自由的身影总是看不见?为什么看得见的总是这颓败、卑贱、令人恶心的形象?哪一副面孔才是你的真实面孔?从前处在最为尖锐的矛盾冲突中的阿玛丽亚一家的痛苦,如今已凝固下来,他们一家人的行动也形成了固定的模式,纳入了城堡的秩序。由一次奇迹(阿玛丽亚的爱情)开始的这场冲突激起过村民们的指责,因为阿玛丽亚在奇迹的过程中违抗了城堡的意志。可是谁又搞得清这种违抗是不是正好是城堡本身的设计和意向之体现呢?或许正是在城堡那严厉、冷酷的表情后面藏着深深的矛盾?或许阿玛丽亚的奇迹正是这矛盾之突破?或许这出戏正是城堡为灾难深重的人们导演的?不是为了解脱他们,只是为了让他们体验更深的罪孽感?城堡的表情是说不清的。当你认为它冷酷严厉时,它却又犹疑不定,甚至露出怜悯;它有时愣愣地瞪着前面的虚空,有时又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下面的众生;当你看见它已在单纯里消失时,蓦然回首,却又分明见它沉痛地瞪着你的背影;时常地,它显得那样地冷漠、疏远、拒绝,但这并不等于它不在倾听。
使K感到郁闷、无法忍受的,是村庄里消磨意志的氛围。处处渗透的原则使得人要发疯。在这里,女人们大都成了一些终日飘来飘去的苍白的影子(例如村长夫人、汉斯的母亲、后阶段的弗丽达),或在阴暗处动作迟缓的怪物(老板娘、阿玛丽亚),男人们则都是死气沉沉的活尸。K见不到一个活人。他对人的判断总为错觉所支配。每当他想入非非地燃起一点希望,觉得对方会有点生命的内容,对方那维护原则的表白马上把他这点希望击得粉碎。原则是窒息人的,但原则又不让K真正走上绝路,投入死亡的怀抱,而是让他从缺口里闯出去苟延残喘,落入另一个包围圈。城堡就像骗局的总设计师,无动于衷地看着K受苦。然而,自愿受骗是K的本性,彻底的清醒意味着他所不愿的死。因此城堡最常有的一种表情就是没有表情,“愣愣地”。也许城堡在K没有注意的瞬间,脸上会闪过一丝惊讶?这个外乡人体内原始的蛮力,他那种不顾一切、追根究底、决不放弃的派头,有时是否也会使城堡感到怪异?为什么村里的人谁也不赶K离开,而是将他作为一个异己容纳下来,开导他、指点他?或许庞大的城堡正是为这个外乡人而存在的?是有了K的荒唐举动,城堡才凸现出它的形象来的吧?可不可以说,城堡与K互为镜子,照出了自己的本质呢?一直到最后,K的意志都没有被消磨掉,他还在津津有味地搞那种突围的伎俩,这是值得欣慰的。这也向我们暗示了:城堡原来正是属于K的,经过长途跋涉来到此地的K,不过是走进了自己多年来于不知不觉中营造的、独独为自己而存在的世界。只不过一切是在私下里、在无意识中完成的,他一见之下没有认出自己的营造物罢了。我们不禁要感叹了:造出这样庞大复杂体系的人,该具有什么样的强有力的理性;而同时对于这肤浅的人生,他又该具有什么样的古怪的迷醉啊!只有二者兼而有之,奇特的营造才成为可能。二者兼而有之的灵魂必定是时刻处于撕裂中的。于是城堡与K共同构成了被撕裂中的两方,谁也离不了谁。K又怎么料得到,那高高在上的、永远也无法进入的圣地竟是只为他一个人而存在的呢?村民们究竟是要引导他明白这一点,还是要阻碍他达到这个认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