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卡夫卡(第21/41页)
K与城堡的直接交流是不可能的,只能通过信使这个中介;而所谓的交流也只是通过信使实施的一种自欺,一种满怀希望的遐想,直到好久以后K才明白这一点。然而在黑夜的雪地里,挽着巴纳巴斯的胳膊,被他拖着默默地前行,一路上幻想着故乡美丽的风景,这是何等奇异的体验啊。
巴纳巴斯的身份也是很可疑的,他没有城堡办事人员的公服,也许还处在试用期间,连低级的跟班也不是;他自己也不能肯定他所去的地方真是城堡的办事处,所干的工作真是城堡信使的工作。他只是站在某个办事处的挡板后面,一站一整天,等待文书从一大堆信函中随便抽出一封旧信交给他。关于他的一切都无法确定、无法令人满意,这是他和姐姐奥尔伽长期痛苦的隐秘原因。这位姐姐一直不断地给予巴纳巴斯力量和勇气。她说:
你到底想干什么?巴纳巴斯?你梦想什么前程,什么目的?也许你想爬得高高的,把我们,把我全都抛弃吗?(着重号为作者所加)难道这就是你的目的?要是我不相信,那么为什么你对已经办成的事情那么不满意……疑虑、失望,这些是障碍,但是这只意味着,你所取得的一切都不是什么恩赐,每一件小事你都得经过奋斗…… 71
当灵感高高飞翔时,诗人怀疑地注视着,低声地道出了以上这样的内心独白。对现实的彻底唾弃永远只能实现于与现实达成的妥协之中。破碎的灵魂在丝丝缕缕的有机牵连中抽搐。谁能说得出巴纳巴斯心中的梦想?那种境界无法言说,然而可以肯定,它正是存在于村庄之中,在农民们饱经风霜的脸上,在他们那被现实打平的头颅中,在笨拙的K、灵敏的弗丽达、高超的老板娘、忧郁的阿玛丽亚等人的心中。由于每个人身上都洋溢着城堡的风范,我们才认出了每一个人。
巴纳巴斯为城堡传递信件。在某个办事处里,年轻的他无依无靠,形单影只,支撑他的惟有某种模糊的信念。而这信念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必须由他的姐姐奥尔伽不断从旁提醒、鼓励,并提供“把蒙着他眼睛的布拿掉”这一行动上的帮助。
奥尔伽以她清晰的思路描绘了他们一家的生存状况。我们遵循她的思路而去,终于恍然大悟,看到了巴纳巴斯行为的必然性。原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种必然性是从妹妹阿玛丽亚造成的局面里产生的。
眼神忧郁的姑娘
“你总是这么忧伤,阿玛丽亚,”K说,“有什么心事吗?能不能告诉我?像你这样的乡下姑娘我还没有见过。” 72
阿玛丽亚的忧郁和沉默是永恒不破的,这位受难者看到了自己的命运,这命运就是终生忍受内心的折磨。
生性高傲、情感深沉的阿玛丽亚在索蒂尼面前的碰壁,精彩地展示了诗人内心理想与现实那不可调和的矛盾,以及矛盾的双方是如何在痛苦、难堪的境地中达成妥协的。索蒂尼(属于城堡的偶像)在偶然的机会遇见了眼神忧郁的姑娘,姑娘爱上了他,他也爱上了姑娘,这样也就将他从高高在上的位置上拉下来,拖进了村子里的现实中。接下去便是下流的情书和粗野的关于性交的建议。这一陡然的进展震动了阿玛丽亚的心,她立刻就将情书撕碎扔在了送信人的脸上。那件事之后,留给阿玛丽亚的便只剩下了忍受,只剩下了护理父母受到重创的身体。索蒂尼毒化了阿玛丽亚的全部生活,我们从阿玛丽亚并未改变的有毒的爱情里窥见了诗人内心的处境——他不能爱。奥尔伽说:
阿玛丽亚非但承受了痛苦,而且还具有看透这些痛苦的理解力。我们只看到事情的后果,她能了解事情的原委;我们希望能想出些小办法来,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已经决定了的;我们非得悄悄商量不可,她却只是沉默不语。她那时同现在一样,面对现实挺立着,活着,承受着这种生活。 73
唉,阿玛丽亚,阿玛丽亚,你忘不了索蒂尼。可是你们之间的爱也许只能属于天堂,而天堂是不可进入的,所以你们的爱只能降落到村庄。一旦这爱情降落在村庄,它便化为了下流的情书,而你,属于村里的乡下姑娘,只好在沉默中终其一生。现在我们明白了你的眼神为什么会那样忧郁了,是城堡那惨淡的光在你瞳仁深处看不见的地方闪烁啊。
经历了情感浩劫的阿玛丽亚,终日在家一心一意照看有病的父母,愤怒一天天淡漠,一切都遥远了,昨天的怨恨积淀成今天的忧郁眼神,她的魅力却始终不减。谁能说在她今后漫长而凄凉的日子里,她那与众不同的眼神不会使她再一次掉进情感的深渊?生命是顽强的,也是卑贱的,正如委弃于地上的泥……看透了生命本质的阿玛丽亚即使到了老年,内心也不会平静。这是她的障碍所在,也是她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