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煌的日子(第9/20页)

同事似乎有点耳背,自顾自唠唠叨叨地说:“我们同事多年,可说是贴心的老朋友了。平心而论,像你这样一位老职员,编了这么多的书,前不久还编了一本有用的好词典,在我们这里应该是一位大功臣了。而我们的社长,动不动就侵犯别人的隐私权,我敢打赌,他自己的老婆也卖过一点什么东西。”

“我根本没卖橘子!”我喊了起来,“我告诉你,我是搞诈骗,我们天天出外演讲,冒充大学者,搞了不少钱,有一天我们还杀了一个人!这下你听见了吧?”

“听见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听见!”他惊骇地捂住双耳,“别以为表面现象会蒙住我的双眼,我可是久经考验的老鸦。我听见什么了吗?没有!!前年有一个人在我背后放爆竹,想吓我一大跳,可结果呢!我的眉毛都没动一下!这种事我经历得多了,别把我当小孩。我很同情上北方卖橘子的小贩,他们也是生活所迫呀,我能体会到在天寒地冻中奔波是个什么滋味,我们这些朋友全能理解你的心情。”

这个老家伙还掏出十元钱放到我的桌上,说是“表示一点心意”。那张票子被我毫不客气当他面拂到了地下。站在旁边的另外两个同事都弯下腰去捡,他们的脸上带着那种宽容的表情,微微地叹着气,又假装毫不相干似的讲了一些别的话。最后,在离开时,他们又偷偷地将那张十元票子夹到了我的书里。

由于北方之行,我在我们出版社成了一个特殊人物了。我的同事们都对我另眼相看,暗地里称我为“哲学家”——虽然他们仍然坚持说我去北方是为了卖橘子挣钱,而哲学和卖橘子之间有种必然的联系。我很想将我在北方遭遇的事向一位朋友倾吐一下,但就是没有人能够静下心来听我讲。平时他们都很忙,没时间坐下来。只要他们一坐下,只要我一开口,他们就扯上卖橘子的事,大发议论。我将我的北方朋友从前写给我的信拿出来给他们看,他们又推脱不看,因为“信件是个人的隐私”,他们对隐私不感兴趣。临走时他们每个人总忘不了吹一通牛皮,说假如领导同意他们去北方卖橘子的话,他们决不会卖得比我少,说不定还要多,意义还要深远。就因为碰上了这么一个不通人情的领导,使得他们有才能不能发挥,真太窝囊了。说不定一直等到他们退休,还等不到一个好领导,所以这辈子他们是完了。

那天下午我去办公室,听见同室的老张正在大发感慨:

“卖橘子这种事谁不会做?可就有人偏偏因为这个成了哲学家!是我们的智商比他低,还是我们的学历比他短?都不是!我告诉你们,人生在世,机运是决定一切的。那一天,我们看见这个人轻轻巧巧地上了火车,后来又在北方的什么鬼地方混了几个月,这一回来,大家就不由自主地对他另眼相看了。怎么回事?这就是机运。运气落到这个人头上,挡也挡不住。表面上,他还和我们大家一样坐在这里,但在每个人的心目中,他是获得了一种特殊的身份。有人不服气,效仿他去卖橘子,结果如何?奥妙在什么地方呢?奥妙就在于他是我们社里第一个想到去北方卖橘子的人。卖橘子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第一个想到,这里面就大有学问了。真糟糕,为什么我就没有第一个想到这种方法呢?”

这样类似的议论越来越多,我由厌恶转为恐怖。现在只要听到“卖橘子”三个字,我就心惊肉跳,拔腿就走。如走不脱,我就指着说话的人的鼻子大骂一顿,骂得他莫名其妙,以为我对他产生了误会。时间一天天过去,我骂的人越来越多,骂人的词儿也越来越随意,如“蠢猪”、“蛆”、“蚂蟥”、“破罐子”等等。这些被骂的人根本不生气,他们全都认为我没有听懂他们话里的意思,所以一个劲地作解释,在解释时又将卖橘子的事扯了进去,又引起我一顿好骂。

无形之中,我把我自己与我的同事隔开了。所有的人都认为我“脾气不好”,从而避免和我谈话。如迫不得已,他们就在谈话时讲得飞快,使我听不清,还在讲完时补充一句:“这些话全是低水平的看法,请不要介意。当然也有很多人认为这些话高水平,桃子杏子,各有所爱嘛,这种事不能勉强。”然后一溜了之。

久而久之,我慢慢习惯了与周围人的这种关系,也没有那么生气了。日子一长,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凡事都有一定的名目,这个名目又是由众人于冥冥之中产生的,决不可更改的。比如我去北方这件事,大家都称之为“卖橘子”,这就是这件事的名目。我要想与人谈论这件事,绝对只能用“卖橘子”这个词,否则没人知道我在谈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