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煌的日子(第12/20页)
有一回我的电灯坏了,可就是找不到人来修理。Z城虽大,街上商店很多,却连个修理水电的地方也没有。我跑到科学院的传达室去找那老头,那里的一位年轻人告诉我,他们传达室没这么一个人,我一定是搞错了。我就嚷嚷起来,告诉他,我还在他们单位领工资呢,我是一位专家,他们请来的,不是什么骗子。那位青年劝我不要激动,并说他们单位请来的专家多得很,他不能一一记住他们的名字,因为专家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虽说不是骗子,也不能高人一头呀。
我憋了一肚子气回到我的住处,晚上又是黑灯瞎火的,只好早早睡觉。这种苦日子挨了半个月,总算到了月初,传达老头来了。他居然带来了工具,二话没说就帮我修好了电灯的线路。我正要感谢他,他却大发雷霆:
“谁叫你去科学院的?请问?你这个呆木头!(他不再称我为“您”了)死尸!你以为你是哲学家我就不敢骂吗?我告诉你:越是哲学家我越要骂!一个人应该安分守己!我已经告诉你,你只要在家里等着就算完成了你的工作,可你干出了什么事呢?你不相信我们吗?你到底追求什么?想想看,每月两百块!白送给你!这就和养着一条蛀虫没什么两样。我这个老头子辛辛苦苦干了五十年,到头来只有一百块,但我却知足常乐,不希求份外的东西,请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疯了吗?你知道群众现在对你是一种什么样的看法吗?你在科学院引起了公愤!很多人说你目中无人,胡搅蛮缠,还有人说你是想夺权,想当科学院的院长!你去听听群众的呼声,想想你的行为给我带来的后果吧!上级给我的任务就是照顾好你,我一直干得很好,我们成了好朋友。现在我快要退休了,你不要给我的工作留下污点好不好?”
老头子一席话说得我眼前一片昏黑。我的行为是愚蠢的吗?我丢了工作,跑到北方来当一个哲学家,落到失去自由的地步。可有谁逼我这样做了吗?没有,完全是我自愿的追求。自从与我那位表情模糊的朋友见过面之后,我一直在像条疯狗一样往目前这条道上奔。话又说回来,我真失去自由了吗?完全没有。我在这里可以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来干涉,只是不能去科学院。细想我那次去科学院的动机,除了为修灯一事之外,我有没有在下意识里想借此机会捞点别的东西呢?老头子不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对我发脾气的吗?确实,正是在我去科学院的途中,有那么一些久已忘怀的意识在我的头脑中就如沉渣泛起,使我的头发晕,眼发亮,完全忘了自身的所在了。我的脑子里甚至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也许我从前那位朋友已经成了科学院的院长?是不是他每月吩咐给我送钱来的呢?这样一想,我很是快乐了一阵,吹着口哨,私下里认为苦日子已经到头,寂寞也将结束,我将每天被人群围绕,每天到万人大会上去演讲。这些想法都被那守传达的青年吹得烟消云散,早忘记了,现在经老头一提醒才又想起来。
老头的唠叨总算完结了,我的肚子也饿起来,于是想去小饭馆,老头子却不饿,一把拉起我就往外走,说要带我去见他的一个老朋友。
“这个人在科学院守了五十年传达,”他边走边兴致勃勃地说,“德高望重。一个人,如果想要跨进科学院的大门,首先就要从这位老传达的眼皮底下得到许可,这种事没有捷径可走。等一下,首先让我叫你猜一猜,这个人是男是女,有多大岁数了?我数一、二、三,你就回答。好!一、二、三!”
“男,七十三岁。”
“哈!你错了。这个人是一位老太太,七十八岁。”他得意洋洋地拍起手来。
我饿得发抖,只好在一个小贩那里买了两个烤红薯,一人吃了一个。
我们到老太太家里时,老太太刚起来,正在慢吞吞地洗脸。老太太很胖,行动很困难,每动一下都不停地喘气,她的头发全掉光了,又不戴帽子,看上去很怪的。她只有一个小房间,我们就坐在房间里紧盯她的一举一动。
洗完脸,她就开始慢慢悠悠地打哈欠,一个接一个,打了十来个之后才将眼光对准我们。这时我便看出她只有一只好眼,另一只是一个空洞。我以为这下她该要说话了,谁知她却掉转身子去摆弄一个煤油炉子去了。
“我们今天来得不是时候,”老头悄声说,“我们来得太早,而且老太太情绪不太好。我们还是先回家去吧,下午再来。”
于是我们溜出房间到了外面。我有些生气,抱怨说不知他干吗要带我上这样一个地方来,是什么用意。
老头很严肃地说:“这种事可不是天天有的好事。除了她,还有谁在科学院守过五十年的大门?你能在我的带领下到这里来,难道就没感到莫大的荣幸吗?你的思想很有问题啊。看守大门是一项神圣的职责,这种工作最能体现人的价值。作为一位哲学家的你,如果不能认识清楚这一点的话,那太危险了。你可以深入地想一想:为什么科学院要设这样一个神圣的大门?为什么要派一些杰出的人物去担任看守保卫工作?可以说,正是我们这些守门人决定了所有来访者的命运。比如你,如果我在初次与你见面时没认出你来,如果我将你赶出门外,即使你是一个哲学家,又能怎么样呢?你还能像这样每月白拿两百块钱,逍遥快活吗?现在你总应该明白这位老太太的重要性了吧?她守过五十年的大门!何等辉煌的战绩!简直可以说是和国家总理的位置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