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索(第4/6页)

“你的常叔,他的心早就死了啊。”

于是我眼前立刻浮现出常叔那个地洞似的家。他家一年四季都不生火。

我也有过无聊的时候,那往往是祖父进入冥想之际。他坐在天井里,一张脸始终向着天空,什么都听不见,一动也不动。无可奈何到了极点时,我也会去找常叔。

常叔的指头戳到我的鼻子上,大声说:

“你逃不出我的手掌!”

我便又觉得自己不该去他家。这算个什么家呢?除了一张破床外什么其他家具都没有,地上溜溜滑,屋里臭得令人作呕。祖父竟会对这样一个家伙有着不变的兴趣!我离开时,他还要将一只破鞋摔到我的背上,将我称呼为“蝎子”。常叔的性情是太强悍了,我没能与他对话,本来我是有这个愿望的。

我向祖父诉说这些时,祖父就频频点头,说:“好,你可找对了地方。”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们的小四合院里进来了很多隐形者。我之所以称他们为“隐形者”,是因为我从未见过他们,也不知他们是人还是兽。据我估计,他们的体形大概不会很小。祖父侧着身子站在门的一边将他们一一让进屋内,看上去像是不长不短的一队人。当最后一名隐形者进了屋时,祖父才松了一口气似的转身关上大门。闩好门之后,祖父就显出昏昏欲睡的样子来了。他坐在天井里的藤椅上,眼睛微闭,并没有完全睡着。也许他是做出假寐的样子,其实正在监视那些隐形者吧。

我一边洗碗一边揣测那些隐形者所待的处所。我猜他们全都聚在天井里,要不祖父的脸怎么老是向着天井呢?我蹑手蹑脚地在天井里走,绕桂花树一圈,然后又走遍了每个角落,但我什么也没碰到。也许隐形者是一股股气体,触到他们时什么感觉都没有。那么他们会不会在厨房里吃东西呢?我又冲进厨房,还是一无所获。最后,我将每个房间都搜遍了。

祖父睁开眼,微微讥笑地说:

“都像你这样冲动的话,不把他们吓走才怪!”

“你将他们放进来,是为了什么呢?”

“并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也许是为了寄托我的思念吧。”

“思念谁啊?”

“那些忘记了的人。你看,晒衣绳上的那块丝巾在抖动,那不是他们吗?”

他从藤椅里起身,做出鞠躬的姿势,然后又隔一会儿点一下头。

“只要我整天不开门,他们就出去不了。但是我有一个难题,是同你父母有关的。如果他俩回来了,我就得打开大门。他俩的动作那么慢,不幸的事一定会在那个时候发生。再等一会儿他们就要来敲门了,你说我开还是不开呢?”

我紧张地屏住气,等待那一刻。门上的铜环仅仅轻轻地响了两下,祖父就蹦起来去开门。他将门大大地敞开,迎进我的父母,然后绝望地将双臂高举,似乎在阻拦什么东西往外跑。大概只过了几秒钟工夫,他就垂下双臂,心情沉重地拖着步子进来了。

“完了,全完了,这里又成了死屋。”

我想,要是父母不回家,他就会坐在天井里一直“思念”下去吗?会不会有一天,我自己也长出火眼金睛,看见那些隐形者呢?我还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父亲和母亲进大门时,也是侧着身子的,好像在为什么东西让路。这就是说,他们也看见了。

“我们并没有看见什么。”母亲对我说,“我们做出让路的样子只是为了让你爷爷心安。这种事,不是什么新鲜事情了。到底有没有人从屋里出去,我和你父亲都是没有把握的,有把握的人是你爷爷。不管怎样,你要听你爷爷的话。”

我想象着住满了亡灵(否则是什么呢?)的四合院,天井里那些发出可疑响动的竹叶,表面昏昏欲睡其实警觉无比的祖父。接着我又想象我自己,我成了那把红木太师椅,各式各样的屁股坐在我上头,然后又起身离去了。我终于明白了,隐形者的事和狼的事是一件事。如果我打算将来成为一个“万事通”,我就得将这类忘不掉的事存在心里,不断拿出来温习。

我打好酱油,走在大街上。邻居拦住我,警告我暂时不要回家。我飞跑起来,老远就看见祖父躺在大门口的门板上。原来是起火了,祖父的脸被熏得墨黑,却并没有受伤。

一些人扑灭了火。父亲和母亲一身被淋得透湿,垂着头坐在门槛上。

“谁放的火?谁?”我焦急地追问。

母亲朝祖父努了努嘴,说:

“你问他。”

祖父闭着眼,什么都不想说。

火只不过是烧坏了厢房的窗户,还有一个屏风。现场情况看起来很像是别人从外面放火。谁会去烧一个老头子住的地方呢?房里充满了浓烟,那些中药柜全都好好地摆在那里,桌上甚至还摆着没包完的中药。我立刻想到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