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第9/11页)
“这小丫头一下就长大了,像她奶奶一样爱钻牛角尖,要是当年她父母把她带走……”
小非很少想自己的父母,倒不是有什么忌讳,而是不习惯。她从未见过父母,也没人向她提醒她应该有父母,所以她只习惯将自己看作祖母的孩子。现在这个人无缘无故说起她父母,她心里很厌恶。
这件事之后,小非变得沉默了好多。她不再随便用笔画地图了,祖母的地图挂在厅屋里,她也不敢任意靠近。她将右手臂伸得长长的,小心地去抚摸那些图标,她的指尖感应到图标散出的温热。小非暗想,她可不愿意被烧成锤子那副模样。祖母后来又画了许多小幅地图,但这幅大的始终挂在墙上,并且又被插上了黄旗。小非怀疑它是那个陌生的中年女人绘制的。
镇上传说着一种流言,说有一种女人随时可以放火。比如她在街上遇见你,用手在你头上摸一摸,你的头发就烧焦了。小非听了之后就想起那张着火的地图。接着她又忽发奇想:那中年女人总不会是自己的母亲吧?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黏在她脑袋里了,拂都拂不掉。她感到那女人同祖母的确有默契,她们相互都能明白对方的心思。而她小非,同祖母之间总是隔着什么,像猜谜一样,从小到大都这样。但那女人不可能是她母亲。她干吗要老是带着那双婴儿的小鞋呢?
养蜂人后来给了小非一块蜜。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理由。他将装在宽口瓶里的蜜交给她,还夸她“心细”。舟子得知这件事以后很不以为然,她说养蜂人的职业并不是养蜂,他的真正职业是做贼,养蜂只是个幌子。“这个养蜂人到底是谁呢?”她喃喃地自言自语。实际上,在她提出问题之前小非也一直在想这件事。最近出现在镇上的这几个人她和舟子都从来没见过。不过老一辈的人倒不觉得他们面生,就好像这些人是久违了的远亲一样。比如这个养蜂人吧,如果小非向祖母提起他,祖母一定是早就知道的,就像她知道男孩锤子一样。镇上的陌生人又增加了。昨天小非出门时有两个破衣烂裳的女人向她兜售柿子,那些柿子的外表难看,像是被存放了很久的旧货。但她们不泄气,一个劲地夸这些“家乡的柿子”的好处。她们的过分热情让小非生出很多疑窦。小非后来推不过,就勉强买了一个柿子。拿回家后,祖母看了一眼就要她扔到垃圾桶里去了。“那是两个真正的乞丐。”祖母说。小非想,她们明明是小贩,祖母怎么说是乞丐呢?
“小非啊,如果我不在了,你怎么管理我这些地图啊。”祖母忧虑重重地说。
“奶奶怎么会不在呢?奶奶好好的嘛!”
但是蒙在黑布里头的奶奶没有听见小非的话,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是比较喜欢冒险的,因此丧命也说不定。这个家并不是我的,这是你的家呢,所有的东西都要留给你。有一天早上你从床上起来,会什么全明白的。”
顶着个黑头罩,她做起家务来还是麻利得很。有时小非怀疑,罩子里面的那双老眼已具备了穿透力,她只要待在家里,就可以看见镇上发生的一切。她画图画得越来越简练,纸张也越来越小。那些绘出的地图已不再是小非以前熟悉的风格了,图纸上只有一些直线和用彩笔画出的红圈、蓝圈和黑圈。如果不是祖母所画,小非肯定不会认为这些是地图。有次祖母叫小非将桌上那张“梅县”拿来,小非一看,“梅县”已经成为了白纸上的三个黑点。这一来小非又想,也许隔着黑布,画起图来还是有所困难的吧。小非近几天见过祖母绘图的样子。她不再将整个胖大的身躯伏在案板上工作了。现在她坐得笔直,将小张的绘图纸拿在手里,放到眼前(黑罩前),一远一近地反复移动,移了半天,才忽下决心,匆匆地在那张纸上画下简单的线条,画完后就不理会了。小非虽然佩服祖母的潇洒,却怎么也理解不了这些简略图。
“梅县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呢?”
“这样你就可以打消去找它的念头了。那男孩好久没来了呢。”
“是啊,他该不会生病了吧?”
“那是不可能的事。”
“镇上的生人多起来了。”
“嗯,慢慢地你就对他们熟悉起来了。这些人待不了多久的。”
“奶奶,你怎么什么全知道啊。”
“不会吧。我还时不时地有外出探险的念头呢。”
当祖母的听觉偶尔变好时,祖孙俩就像这样一问一答。
祖母连睡觉都戴着黑头罩。小非相信她只有洗澡时才取下来。可是祖母坐在木盆里洗澡时将门关得死死的,根本不让小非进去。她洗完出来倒水时,已经换上了干净的黑头罩。天这么热,她将脸罩在里头,却一点汗都不出。小非也问过祖母为什么不取下头罩,祖母回答说因为她的脸已经破了,“没法看”。还说,“这样对谁都好”。然而祖母出其不意地病倒了,她觉得自己要死了。前一天她还好好的,还说要去学养蜂的技术,夜里忽然就脚痛,爬起来大喊大叫,要小非将屋里的门窗关好。她没起来吃早饭。到了中午,小非将两个荷包蛋送到床前,她就将碗端到头罩里面悄无声响地吃了。小非松了一口气,想道,既然还能吃两个蛋,就一时半会儿不会死。祖母不这样看,她坚定地认为自己正在一点点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