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叔(第7/10页)
我从那个铁匣子里头出来以后好久,村里还有人追问我到底看见了什么。
据说犬叔就是那天失踪的。我和村里人在他屋里看见一个正正方方、像棺材那么大的坑,那坑深得见不到底。我一见到这个坑就明白了一切。但是村里人并不明白,大家先后尝试用粪勺啦、拴着井绳的水桶啦之类的工具去打捞,结果当然是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捞上来。犬叔床上的那床破帐子也不见了,只有简陋的被子堆在那里,看上去好像主人刚刚离开不久的样子。就在大家闹哄哄地打捞的时候,我溜到了犬叔的灶屋里。灶台很宽大,上面摆着几个麻色的粗瓷碗。我伸出手去拿其中的一只碗,我蓦地一下感到我的手被一个人捉住了,但我看不见那个人,只能看见这只大碗。也许这只碗就是犬叔吧。表面看是我端着一只碗走出厨房,实际上是我在跟着碗走。
他们还在围着那个深坑研究,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朝那边瞟过去,看见水永公公坐在拴着井绳的大木桶里,两个大汉正在将木桶往坑里放,水永公公的眼神有点惊恐。我的碗掉在地上打碎了,一瞬间我看见犬叔从门口进屋来,但他晃了一下就不见了。
“犬叔呢?犬叔呢?”我忍不住叫了起来。
所有的人都瞪着我,那两个大汉不知不觉松了手,只见井绳飞快地从他们手中溜下去,一会儿就不见了。在众人的沉默中,坑里并未传来木桶落底的响声。有人捡起了地下的破瓷片,就着亮光去看。我觉得他发现了我的秘密。
“原来是他啊!”他惊叹道。
我认出这个人是我的一个本家,他已经好多年没来过水村了,他是我所认识的唯一一个从村里流落他方的人。这个人穿着一双麻鞋,插在腰里的那杆烟袋同水永公公用的一模一样。
那天还发生了很多事。后来那个流落他乡又回来了的本家叫我带他上山去看看。我把他带到满是枯死的树苗的山上。他显得很兴奋,这里看看,那里看看。这时我才注意到山上除了我和他之外一个人也没有。看来在我沉到地底下去的那些天,村里人已经不到这座山上来折腾了。
“我出去这些年,这里变化真大啊。”本家眯眼望着远方的云说道。
“你到什么地方流浪去了呢?”
“我?哈,其实不远。可以说我就围着这里转。犬叔该告诉过你了吧。那两兄弟和一个商人的故事,我也很熟悉的。”
“一个商人?”
“当然,不然叫他什么呢?当然你也可以称他为一位郎中什么的,都一样。关键是他也走不远,就围着此地转。你听,他就在村头。有六百多年了吧,他离不开这个地方。”
他将他的耳朵紧贴到一棵枯树上,爱怜地抚摸着那棵树苗,就好像它是他的儿子一样。他闭上眼,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久久不能自拔。我在一旁觉得很受冷落,就打算下山。这时从我身后又冒出来一个人,这个人神情专注,用一把小铁铲在地上东铲一下,西铲一下。他是邻村的阿四,一个腌皮蛋的小贩。他脾气火暴,性情孤僻,总是独来独往。我不敢和他说话,没想到他反而同我说起话来。他问我在这里干什么,我说陪一个人,他问那个人是谁,我指了指正抱着树苗发呆的本家,他说他没看见,因为树那里根本没人。接着他又从腰间抽出一把小铁铲递给我,要我帮他干活。
“干什么活呢?”
“就是做出干活的样子吧。出勤又出力就可以了。”
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出勤又出力”是怎么回事。一问他他就生气了,一把夺过我的铁铲,叫我滚蛋。他还说:“犬叔是瞎了眼了,信任你这种人。”我还要问他,他便举起铁铲朝我头上砍来。我连忙闪过他的攻击,往山下飞奔。我跑了好远他才不追我了。
在进村的时候,我惊骇地发现皮蛋阿四又出现在我前方的路上,他正匆匆地走进犬叔家去。我悄悄地跟上去,想看他在犬叔家搞些什么。
他正在费力地将一根井绳拴在犬叔的床脚,拴好之后他就提起连着绳子的大木桶往坑边走,然后将木桶放在坑边,自己坐进桶里。只见他猛地一倾斜,木桶就掉进了棺材形状的深坑。我冲进屋,去扯那根绳。绳子轻飘飘的,一会儿就被我扯上来了。原来绳子已经被他在下面用快刀斩断了。这一次,我同样没有听到木桶坠落坑底发出的响声。
门吱呀一响,本家进来了。
“你还发什么愣呢?”他说,“你不应该怀疑这种事。我围着这里转了六百多年,什么没见过?嘿嘿,你多见几次就习惯了。”
他装模作样地走到坑边张望了几下。
“我呀,天天想的全是这件事。”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