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黄花(第7/8页)

从地上爬起来,便听见黄花的妈妈在我上面说话。

“越是想吃葱油饼,越要挺住。过了第五天就好了。”

我仰头一看,什么也没有。她在哪里讲话呢?

“我家姑娘不爱干活,她也想绝食呢。”声音又说。

那声音明明就在我面前。大约她的身体已经消失了吧。这个女人的主意真高明啊。我就问她怎样可以找到黄花。她沉默了好一会,后来她的声音在屋檐上响起来。

“小兰啊,你刚才不是栽下来了吗?那种地方全这样。”

爸爸在院子里修鸡笼子,他说夜里有大蟒蛇来偷小鸡了,那只芦花母鸡被吓破了胆,已经死了。我找到芦花鸡,看见它并没死,眼睛还在一张一合的。

“你别看它的眼睛没闭,它实际上已经死了。”爸爸断言说。

我将手放到它胸脯上,说:

“它明明还在呼吸嘛,哪里死了!”

“它是死了,你还看不出来吗?”

爸爸说话时,我的背脊骨一阵阵发冷。他那么积极地修鸡笼子,是为了让这些劫后余生的鸡招致更厉害的恐吓吗?先前鸡笼没有坏,蟒蛇还是进去了。想到这里,我就对爸爸的举动很看不惯。不知怎么,这只芦花鸡让我想起黄花,我发现它又在看我。

我弯下腰,抱起芦花鸡往屋里走。爸爸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过来了。

“你把它给我!”他喝道。

“它还活着呢,它……”

他一把将它夺过去,往半空中一扔。它立刻飞起来了,落在前面的一堆柴火上。

“你看,它没死!”我说。

“傻瓜,你听到它叫了吗?没死的鸡还能不叫?!”他朝我一瞪眼。

我闷闷不乐地进屋,老想着芦花鸡的眼神。蛇偷小鸡的事从前也发生过,我为什么对这种事这么关心了呢?不过爸爸的心思真是刁钻古怪啊。这只死了之后还能飞的鸡身上恐怕有秘密。我已经习惯了在秘密中生活,我感觉到秘密,但我从来不进入秘密。人们也不允许我进去,就是黄花也不让我进去。可是我又想知道!

我拿上钩刀和绳子,装作去砍柴的样子重又出门。我走了没多远就看见冥嫂,冥嫂身后果然拖着长长的黑影,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呢。她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立刻跑到我身旁抓住我的膀子,抓得紧紧的,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说话间又用手指了指烘房那边。我立刻想起了那些戴尖顶斗笠的鬼,额头上冒出了冷汗。我要跑,可冥嫂又死死地抓住我不让我跑,还说黄花也在烘房里头,我们不能不管她的死活。

“那么,我们到烘房里面去吗?”

“呸!你敢去吗?你敢去你就去,我是不敢的。”

冥嫂说话间她的影子突然一下缩短了,然后就完全消失在她的脚下。她的身体立刻显得格外瘦小,可怜。我立刻想起了她所居住的那一片洼地,那里头有好几座坟,都是没有主人的乱坟。

“你不敢去,又不让我走开,你要干什么?”

“你这个没良心的女孩,你丢下黄花不管了吗?”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不要问我,你没看见我已经吓坏了吗?”

她的左腿忽然瘸了,整个身子慢慢朝左边倒下去,倒在乱草里。她一动不动了,只有那双眼睛睁得老大,令我想起家里的芦花鸡,也令我想起黄花。莫非她们都来自同一个地方,生着相同的眼睛?

“冥嫂!冥嫂!”我蹲下去摇她的肩膀。

她一动不动的眼珠里掠过一丝质问,她和芦花鸡都在问我同一个问题。

很快,她眼里的表情消失了,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身体冰冷了。也许她死了?

我知道这种事是很难说的,在村里,你时常以为一个人已经死了,其实呢,他或她只不过是停下来,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因为村里的穷日子太繁忙了,拖着他们往前跑,所以他们就向往这种假死。过那么一两天,你就又看见这个人若无其事地在家门口干活,或走在打短工的队伍里头了。比如黄花的妈妈,就是用绝食来企图摆脱繁重的体力劳动。还有黄花自己,也认定自己将来的命运就是绝食。想到这里,我黑暗的脑海里就出现了一丝亮光。我丢下失去知觉的冥嫂,往她居住的那片洼地跑去。

离得好远,我就看到了乱草和灌木丛中的激战,慢慢走近了,便看清那些野人全没穿衣服,手里拿着竹制的弓,箭袋系在屁股上。不远的酸枣树下有三个墓穴,都黑洞洞地敞开大口。一些野人身中数箭,受了重伤,但他们并不找人拔箭,就像豪猪一样带着那些箭在洼地里来回奔跑。黄花坐在酸枣树的树干开叉处,晃荡着一双赤脚。空中响起那首熟悉的歌谣,是幼童们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