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第23/41页)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话。我当然只能无精打采,我在这里的位置被一种严密的操作限定着,他们每个人都是操作者,我只能俯首帖耳。有时听着他们讲话,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像要爆炸似的。不,我不想再与他们搅和下去了,我要保持一种清醒的理智,最好今后只和鼓鱼一个人交往。我这样思忖着,同时心底又知道这是最靠不住的事。鼓鱼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早就看出来他是心肠冷酷的人,我怎么能有把握长期与他交往呢?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你显得这样无精打采,”他继续说,“是因为不满在你心底骚动。别人的话还没说出口,你已经在心里抱定了轻视的态度。而你自己是从来不想开口的,可一不留神又说走了嘴,因为你天性易冲动。时常,你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
“那么你呢?难道你就不后悔?”我忍不住顶了他一句。
“我?我缺少时间。你也知道,妈妈精力那么旺盛,我总跟在她后头追,简直焦头烂额。有谁同情我?我如同一只饿狗,无论白天黑夜都在嗅着她的踪迹,她总不在。当我变成猎狗鼻子无比灵敏的瞬间,她就无影无踪了。她把院子里挖成这样,每一锄都挖在我的心上。焦急,我总是焦急啊。我变成什么样了?春天里我怕风,因为那风迷乱了我的眼睛;冬天里我怕严寒,因为严寒冻结了我的思维;夏天里——呸!我太夸张了。像我这样一个人,时刻都在焦虑中,怎么有时间去后悔?昨夜我又开始了一回新的追击,我越过麻石砌的台阶,冲向马路,可是那台阶绊了我的右脚,我的脚趾受了伤。当我呻吟的时候,我意外地得到了一个惊喜,我听到了我们母亲的声音。当然她不在附近,她在一个很远的商店里,那商店里亮着一盏绿色的小灯,在周围的黑暗里额外显眼,她低着头在灯下打毛线——我很多年没看见过她打毛线了。”
“‘二弟,你在那边抓老鼠吗?’她的声音从遥远的处所顺风传来。”
“‘我受伤了。’我回答说,尽力提高了嗓门。”
“‘我听不见。夜里多么黑啊。’她低下了头,我看见她的胳膊肘在随毛线针不断地动。”
“你一定听明白了我的意思吧?我总是尽量把我想说的说得明明白白,我不喜欢故弄玄虚,关于刚才我说的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呢?我并不想经常说这种事,可是刚才我想,三弟来了,我必须把这事告诉他。”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二哥。”我忍不住把我的手放到他瘦削的肩上,这么多年里,他这是第一次对我推心置腹。
“可是你是多么消瘦啊!你是不是太焦急了呢?就没有什么办法解除你的紧张吗?”
“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母亲得死掉。”他狞笑起来,又显出从前惯有的冷酷表情。
“在一个屋顶下面,她对我充分表现出绝对的权威和威慑力,我日夜疲于应付。当我入睡的时候我就想,万一母亲有事要叫我呢?所以我总不能睡死。她的房门总是半开,夜里黑洞洞的,我进去过几次,她并不在里面。即使我有猎狗的鼻子,也嗅不出她所在的方位,她是不会死的,你也看见了,她精力那么旺盛,还能挖土,而我,是一天天衰弱下去了。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追寻她吗?”
“即使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母子之情也没有完全消失,屋顶上的瓦片因此而吃惊地跳跃。”我突然说出这句奇怪的话。
“你真是无所不知啊,这于你不是太危险了吗?”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无比颓废的样子。“那天夜里见到母亲之后,我的心多年来第一次获得了短暂的宁静。”
我心事重重地走到外面。当然,我无法脱离他们。我的灵魂就像那口深井,家人们在那底下居住。小时候,我伏在井口,将头尽量往下探,大声喊:“妈妈!”那下面产生了令人恐怖的回音。后来有一天,我又在井口喊着好玩,一回头,看见了父亲阴险的目光,他“嘿嘿”地笑着走了开去。
在同母亲的关系上,我和二哥的经历不同,那也可以叫作异道同归吧。我现在明白多年来他为什么总是对我板着一副脸了,他不愿暴露自己的无能啊。走到电线杆那里时,我产生了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幼童,有人抢去了我手中的一块蛋糕,我哇哇大哭起来,是的,眼泪从我眼里汹涌出来,我蹲了下去,用双手蒙住脸。我的样子一定不怎么雅观,可是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蹲在那里哭了好久,到后来我都忘记我自己为什么会哭了,我想我应该回家了,回自己的家。我从指头缝里向外看,看是否有人在注意我。果然,在对面的垃圾桶旁边有个流浪汉瞪着乌黑的眼珠在注视我,我很不好意思,赶快又装样子似的干嚎了几声,眼泪却不肯再流出来了。我又看见那流浪汉似乎是识破了我的诡计,耸了耸肩,继续注视我。我心里忽地一下腾起怒火,不再装样子,站起身来朝家中走。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流浪汉,他完全不像是本地人,而他脸上的表情又是那样自负,他是从哪里来的呢?我快到家时忍不住又回过头去,看见他正远远地尾随我,真是见了鬼了。我匆匆上楼,一进屋就关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