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第22/41页)
“我对你说的那件事早没兴趣了,”我打断她,心里烦得要命。“我只不过去山上游玩一下,天黑了,就摔了一跤。现在我的心境特别开朗。”
母亲不说话了,她在想别的事,握着粉扑的右手停留在半空,眼睛里泛起回忆。我看见二哥立在窗外倾听我们谈话,他的一只手拄着锄头,另一只手叼着一根香烟,头发乱蓬蓬的。房里的母亲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看见二哥。
“三弟,我一直想对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
“你能不能劝你二哥从家里搬出去住呢?我这些年来一直想和他有一种正常的关系,就是说比较平和的关系——互不干涉,相互容忍。可是怎么说呢,我失望了,他性格过于激烈。现在我们双方都很痛苦,他夜里睡不着觉。按照我的想法,他可以自己出去租房子,也可以住到你大哥那里去。他在这里一天比一天苍白,一天比一天衰弱,我总是轻手轻脚,生怕打扰了他。有时我看见他站在阳光里,那么单薄,就好像要融化似的。他深夜在客厅里徘徊时我总是抱着希望想道:‘说不定他会来敲我的门吧?’脚步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没有,一次也没敲,他就那样走到天亮。客厅里的地板早被他踏坏了。你那性格阴沉的父亲,把这些问题留在家里,一走了之。”
二哥在窗外听见了这些话,他冷漠地走开去,在院子里的什么地方挖了起来。
对于母亲的请求我一声不响,因为拿不准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也知道她根本不期望我回答她,她总是这样的。看看二哥的反应就知道,他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原来父亲住在家里时,所有的矛盾全掩盖着。父亲一走,二哥就如一株被挖断了根的植物一样,苦苦挣扎着,还是迅速地枯萎了。母亲天性活跃,野心勃勃,很快创造了自己的一套生活程式,这套程式由搽粉、戴假发和她所称的“外出社交”(天知道是去干什么!)组成。二哥由一个旁观者变成了一个怨恨者,他的一举一动都变得招人厌烦。每次我回家他从不谈别的事,总是在批评母亲,对我发泄心中的不满。他的确是在一天天苍白消瘦下去,我却知道他哪里也不会去,因为他常对我说他是院子里围墙上的一根藤。我朝窗外探出上半身看了看,二哥已经停止了挖掘,正蹲在围墙下面沉思默想。
“你看他干什么呢?”母亲说。
她头都没转过来,手里举着一顶花白的假发正在梳理。
“你在这里同我谈话,眼睛却看着你二哥,心猿意马。你到这里来,就如同一只苍蝇飞到臭蛋上面,嗅来嗅去的,寻找那道裂缝。我这个比喻打得很好吧?”
“妈妈,我只是随便看看,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他呢?”我分辩道。
“我怎么知道你在看他呢?”她学着我的腔调说,“没有我不知道的事,自从你同那个奸细搅到一起之后,你做出很多不理智的事来了,这些事我都看在眼里。你到这里来找我——你是来找我的是不是,可是你逗留着不走,等我出去社交了,你就和他谈论我,有时你忍不住要用一些比较恶毒的字眼,因为平时我教训了你,你心里是不服气的。你把他当作可以交心的对象,难道他就不会出卖你吗?你知道你不在的时候他对我说什么吗?”
她对我怒目而视,她的样子有点可怕,一只手举着梳子,一只手举着假发,光光的头皮泛出青白色。我不由得畏缩了。
“我是忠于你的,妈妈。”
“可是你的眼睛却在东张西望!我和你站在这栋房子里面,你知道这栋青砖瓦房有多久的历史了吗?你不可能猜出来。”
她上前两步,朝我扬起手中的梳子,我以为她要打我了,可是她忽地一转身,将假发戴在了头顶上,然后开始调整假发的位置。
“帮我拉一拉后面,头皮要全遮住。”她命令道。
二哥在窗口张望了一下,大概听见了我们在里面吵,他的表情仍然是漠然的。
“我马上要走了,你就留在家里和他谈心吧,我知道你要谈些什么,因为他会毫无保留地告诉我。”
她出门了。一会儿二哥走进来。
“今天我休息,三弟。我在家里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你刚才也看到了,妈妈她离得那么远,叫我夜里怎么找得到她。我在尝试一种新的方法,我在院子里挖掘。妈妈以为我和她一样是在找东西,实际上,我掘得相当深,我把一些东西埋在掘出的沟里,这样妈妈就不能发现,她怎么也想不到。”
“我不想和你谈论妈妈。”
“当然,当然,随你的便。她又教训了你吧?她总是这样滴水不漏,多么旺盛的精力啊。我们不说她了。你怎么显得这样无精打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