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活(第22/22页)

回去的时候楼里也是空空的,静得令人心惊。走出电梯间,一只黑色的小鸟撞在她脸上,给她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

又过了两天,感冒慢慢地好了,述遗知道这栋楼里确确实实只有她自己了。她敲过二十九楼那间房的门,每次都没人回答,而修理工也再没有出现过。在夜里,她一次又一次地看见钢筋与钢索在半空中交错着,于是她僵硬冰冷的身体便温暖起来,柔顺起来,她觉得自己像野鸭一样在半空里游来游去。

后来她又从窗口朝外看过,可再也没有看见过电子游戏室的老板夫妇,眼前只有空空的街道。有时睡不着,她就在夜里下了楼,孤身一人在空空的街上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她的耳边有自来水“哗哗”流淌的声音,可是眼前,空寂的街上门户紧闭。在那种夜里,她到过了很多地方,包括那些新区,那些工地。她不停地走,在她脑海里,城市越来越小了,因为每一个地方都去过了。一天夜里,当她走到市郊的公园时,她发现自己原来是在绕圈子。是的,她是在绕着这个城市步行,而圈子已经缩得这么小了。有一个披发的男青年在公园里唱歌,唱得不好,如同鬼叫似的。过了公园,便是她从前居住的一个小区,不是和彭姨她们住的,而是更早时候她住过的。那里也是一长排一长排的平房,她找到自己住的那一套,看见房里没灯,也许空着,也许有人住,夜里看不出来,因为所有的房间全没开灯。有一间房里亮了一盏小灯,在黑暗中格外显眼,窗前还有个人影。

述遗走上前去敲了敲门,出来的竟然是彭姨,她在灯光下显得分外疲惫的样子。

“出来走走好嘛。”她笑了笑,“我们这个年纪的人都有这类问题。”

“走了也没用,所有的地方都到过好多次了,只好绕圈子。”述遗抱怨道。

“后来我也不管了,老卫被孤零零地抬走了,一个送行的都没有。”彭姨撇了撇嘴,似乎在笑,那种笑很可怕。

“我要走了,还会常来的。”

“那当然,会来得越来越频繁。”她又笑了一声。

那一夜,述遗天快亮了才回到家。她踏进电梯间时安慰自己说:“我已经战胜了大楼里的寂静。”她在七楼走出电梯,看见那扇门仍然开着,空房子的地板上扔着一些废纸,窗子全关着。述遗在房里转了一圈,退出来,继续上楼回家。

她吃完早饭才开始睡觉,房间里很亮,她总是睡不好,她又看见了半空里的钢索在抖动。这一次,她自己被吊在钢索上荡来荡去。

她明白了,她是接替了黑脸汉子的人,那人住了这么久,也该走了。述遗来了之后,他又等了一段时间,为的是让她熟悉情况,不致于中途逃脱。按照他的思维模式,这栋楼里总要有个人住在这里,既然述遗选中了这里,她就得住下去。

述遗不再那么害怕进电梯间了,住了这些日子,她已经想出了大楼的内部结构,似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了。而修理工再也没来过,来干什么呢?电梯从来也没坏过。她并不是真的不怕,她只是习惯了在恐惧中苟活。在有风和没有风的夜晚,她下楼,走很远,到了郊区的公园,听见男青年如同鬼叫似的在唱歌,看见自己很久以前住过的黑洞洞的平房,她觉得自己还很有闲情逸致,又为这想法沾沾自喜了一阵。

述遗于不知不觉中养成了一个奇怪的习惯,这就是每次电梯上到七楼,她就出去一回,在那空房间里呆一呆,仿佛会见了某个人似的,心里充实了好多。然后她整理一下衣服,回到电梯间继续上楼。她现在完全明白黑脸汉子的行为了,因为她已取代了他。

有一天,修理工放工具的房间不知被谁打开了,述遗走了进去,里面有一股刺鼻的阴森的味道。她小心翼翼,绕过那些工具和消防器材走到窗前,向外一望,奇迹出现了,她不仅看见了那条商业街上的电子游戏室,也看见了姑妈的小木楼,她还看见了刘妈的家,这三处房子如同海市蜃楼一样浮在远方的半空,若隐若现。而房里那股刺鼻的味道越来越浓,墙角有奇怪的骚动,述遗感到死亡已经从她的脚趾头那里开始向上蔓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