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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小宝说,他刚来魏家桥时,这里荒得很,前边,新街的位置上,是一片老坟。夜里,常见鬼火,绿莹莹地遍地滚动,有时就跟着人脚,走到哪跟到哪,甩都甩不开。老人们就说,那是屈死的鬼!然后,毛豆就说了他家乡的传说,这个寄宿的夜晚,或许多少传达出一些居家的气息,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乡。他说他们家的村里有一个“慧眼”,能看见老祖宗,祭祖的日子里,他总是吵闹不休,祭拜过后,家人们坐下吃饭,他就哭着喊着不让,因为,他说,饭菜都已经让老祖宗吃进去又吐出来,十分腌臢。这话题很是令人兴奋,于是,扈小宝又讲了第二个故事,是一个善鬼,他师傅,也是他的父亲或者说岳父所遇到的事。说的是他和他妹妹,也就是现在的女人还小的时候,有一日,他们的父亲要去清河镇买猪苗,前夜就收拾了平车,清早起来,他妹妹却坐在地上抱住父亲的腿哭,哭的声气不像小孩子,倒像个哭丧的女人,呼天抢地,扯也扯不开,打也打不怕。全家人都以为是中了魔邪,一边去找医生,一边去找魏家桥街上一个专会治邪的大娘,就这么折腾到晚上,去清河镇的事也耽误了,只能等十天过后下一个集日。不想,第二天就传来消息,清河镇渡口昨日翻了船,一船三十口人,连艄公全殁了。而此时,妹妹的病不治而愈,也不哭,也不闹,问她昨日的事,她也并不知道。所以,人们就说,是善鬼附身,专来告师傅消息的。好人有好报呀!扈小宝感慨道。接着,毛豆又说了他的第二个故事,也是来自他的家乡,那是个多么遥远的地方啊!毛豆甚至不知道它在哪个方向。他的家乡,是在城郊结合部——毛豆说,那里有一些撂荒的大车间,是前几年乡镇企业兴旺时造的,现在被征地后关闭了。据说,里面常常走动着一个女鬼,穿着白衣服,齐耳的短头发。她一个人在车床之间走来走去,应该说是飘来飘去,因为谁也看不见她的脚,她的身形到脚就好像隐去了,所以,她就像乘在云上面。老人们说,这车间的原址是坟地,这是一个年轻的鬼,还没有活够呢!

扈小宝和毛豆你来我往地讲着鬼,那两个只是听,以此可见,他们这两个没有家没有根基的人,实在没有多少关于鬼的知识。鬼一般都是和家族的概念联系在一起的。当二王按捺不住,也要讲一个鬼的故事,扈小宝和毛豆则认为他讲的并不是鬼,而是人,一个侠客。此人游方四处,路见不平,立刻拔刀相助,又有密笈在身,无论何种艰难处境,最终都能克服制胜。二王没有参与,他静静地听着他们的故事。在这热烈的说话中,总有着一点诡异的气氛。虽然他们都是经历很多的人,曾在许多不同的地方过夜,可是今晚上真有些叫人不安呢!他们说着说着,陡地说完了,嘎然而止。那只小狗,细着嗓子叫两声,又止了。是新月的日子,月亮已经升起,从窗缝,门缝,甚至于墙缝渗进光来,屋子里明晃晃的。外间里响起扈小宝的鼻息声,均匀深厚,带着一些儿咝声,现出睡眠的香甜,是问心无愧的人的鼾声。不知是谁,从门前走过,在门上拍一下,是要来剃头的客人,还是随手玩笑?扈小宝没醒,屋里三个人却惊了一下,欠起身子互相看看,彼此发现全无睡意。这时,三王朝那两个笑了一笑,这笑容也有些诡异。月光里,三个人的脸都变了样,变得陌生。三王欠着身子,拔出挂历底下的两枚图钉,揭起画,让他们看墙洞里的奶粉听,这铁听又是怪异的,令人不可思议。然后三王将铁听取出来,放下画片,因抽手快了,画片在墙上拍出一声轻响,三个人又惊了一下。而外屋的鼻鼾声一直没有中断。那两个人从床上立起来,弓着腰,猫一样无声地跨到三王身边,三个人头并在一处,看见奶粉听里藏着一卷钱。三王将钱握在手心里,看着那两个,那两个也看着他。三个人静了一时,没有一个字的交流,迅速散开,回到自己铺上。还是像猫一样无声无息,穿好衣裤鞋袜,下了地。三王将空了的奶粉听放回原处,按上图钉,三个人从里屋鱼贯出来。

外屋比里屋更亮堂,甚至于比白昼里还有光。扈小宝熟睡的脸十分舒展,皮肤光滑细致,竟不大像男人,倒像一个慈爱的女人。小狗偎在他脚后跟睡着,一大一小的身躯都显得十分柔软,这种柔软不知怎么有些让他们嫌恶。嫌恶的心情多少抵销一点心中的愧疚,使他们坦然下来。他们从扈小宝床前走过,打头的二王忽然震颤一下,他看见对面有个人影正向他走来,原来是墙上镜子里自己的影像。可不等他定神,震颤已经向后传去。并没有一点响动,可谁知道呢?也许世上就有人长着蝙蝠一样的器官,能接受空气震荡的音波,扈小宝他就是醒了!他睁开眼睛,看他的客人要出门去,不由说出一声:别走!他再没想到这一声“别走”会引起如此迅疾的反应,连那三个人,包括二王自己都想不到,他的出手如此之速,就好像预先勘察过的——他一搭手,就抄起镜台上的剃刀,一个箭步,送进扈小宝怀里,小狗“叽”一声跳下床,仰头看着他的新主人,扈小宝那张宽大,多肉,无须的脸,脸上留着殷切的挽留的表情,重睑的毛乎乎的大眼睛,陡地深陷下去,一下子没了底。三王和毛豆一起拉住二王的手,结果是二王将剃刀再往里送了送。有那么一阵子,三个人和一条狗都静止着,矮桌上用纱罩盖着的一碗剩面条,看得见在起粘。随即,他们便抖将起来,小狗身上的毛乍起老高,不停地颤。抖了一阵,渐渐平息下来,二王转身拔开门闩就要走,三王则作了一个“慢”的手势。他在桌上,案上慢慢摸索,摸到三屉桌上时,那墙上炭笔画中,老夫妇的眼睛正对他看着,就像活的。他很快从三屉桌前离开了,最后在镜台上摸到了门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