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5/8页)
他们必是要走了。他们起床漱洗过后,也不往餐厅吃早饭,因早饭时间已经过了,直接就到楼下办公室找人退房。还是那人,疏眉淡目的刀条脸,看不出是喜是怒。他们不知怎么,内心里开始怕他。他们说不能再等某某某了,他没听清,问是等谁?他们又说了一遍名字。不知这人是真忘了,还是装忘了,竟不知道他们是谁的朋友了。然后他们就要结账,因早知道这里吃住全免,果然那人没要结账。只是他们转身时,他喊住他们,让他们留下名姓地址,好向某某某交代此事。他们怔了一下,三王说,就是在登记册上写了的。那人“哦”一声,转回脸,细小的眼睛似乎闪了一下。他们心里打着鼓,不知为什么都轻着手脚,退出房间,快快地推开玻璃门。走出院子,他们不由松一口气,抬头看看,竟觉着多日不见天日,如今真感到朗朗乾坤,舒畅极了。其时,季节似乎也本质性地更换了,从春跨进夏。四乡八野都在割麦,虽然看不见麦地,空气里却满溢着麦穰的浆液的气味,麦秆断裂迸出的碎屑漫天飞舞,也是看不见,只觉着呼吸痒痒的。他们站在公路边等汽车,早上的公路繁忙了些,有载重卡车隆隆过去,间或也有小车,“嗖”地从跟前过去,携着一股傲慢的气焰。他们对了车屁股踢一脚,铲起的小石子蹦了几下,就软弱下来,滚到一旁。他们确实处在了低潮阶段,大王不在身边,不能给他们讲流年和否极泰来的道理,情绪一味地低落下来。好在,他们都是脚踏实地的人,不会太作无用功的思考,所以照常行动。等车停靠,鱼贯上车,没有座位,就坐在农人的化肥袋上,向回去了。
当他们从车窗看见路边那块顶着瓦檐的大理石镇碑,碑上写“魏家桥”三个字,三人不由相视一眼,一个浅淡却新鲜的记忆共同涌上心头。他们忽有些活跃,一摆头,站起身,撞开差不多已经合上的车门,下去了。相隔几日,魏家桥变得繁荣了,车和人壅塞在街口,街边摆了地摊,猪羊,粮食,农具,菜种,锅盖大的饼子,原来正逢集日。他们在人群中挤着,一边左右转着脸看热闹,就这样又到了旧街菜市场后面的剃头铺,他们投奔的熟人就在这里。那汉子正蹲在门槛上,也是左右转着脸看热闹,看见这三个人挤过菜摊,向自己走来,先是愕然着,然后就认出了,从门槛上立起来惊喜道:你们白了,瘦了!他见面就得出的印象使他们三人都有些酸楚,这些天来,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啊!两下里面对面站着,都想不到又会见面,就有些激动。停了一会,汉子说:来赶集的吗?他们说是,又说来看看老朋友你!汉子听了,眼里竟浮出一些儿湿意,他一迭声地说:别走,别走!一双柔软的大手互相握住,松开,握住,再松开。这忸怩的姿态于他这样的庞大体魄,有说不出的不合适,又有说不出的动人。汉子将他们迎进门,让他们坐下,自己却要去买酒菜。他们就不依了,要他坐下,他们去买酒菜。因他们知道,汉子挺不容易的,为一块钱小费感动得不得了。汉子当然也不肯坐下,一定要尽主人的职责待客。僵持了一时,最后谁也不坐下,分头准备。汉子和面擀面条,烧火做饭,他们去集上看看——他们不还没有逛吗?他们去逛,顺便捎些吃食过来,就别分什么主客你我,也是他们有缘,称得上是兄弟了。汉子这才放他们走出门,还又追到门口,不放心地喊一声:别走!这一声有些可怜的意思,他们三个又好笑又感动。周围是熙攘的人群,身后一扇门里,有个人在替他们做饭,等他们去吃,好像是终于回到温暖的人间,他们的心,渐渐活转过来了。
他们买了一只烧鸡和几块卤肝,再买一瓶洋河酒,一盒烟。最后,他们为表示对主人的敬意,也是做客的礼数,买了一件礼物,一条小四眼狗。因他们觉着这条小狗的眉眼有些像汉子,脾性也像汉子,挺温和,便杀了价买下,由毛豆牵着走,时间也已经正午了。到地方,汉子正摆桌子,一碗蒸腊肉,大约是过年余下的,散发着带蛤气的油香,一碗拌凉皮,炸花生米,还炒了盘菠菜。他们将东西交给汉子,由他装盆上桌,小四眼狗进门就满地嗅着认地方,很像回家的意思。大家笑道: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三个人散开在屋里,东看看,西看看,打量这间店堂。此时,理发椅和洗脸架都推到墙跟,本来倚墙放的一张三屉桌拉到中间空地,四面放四张凳子。店堂东侧有一扇门,虚掩着,从门缝里看得见一大一小两张床,床上叠着几条花被子,床下排了一列鞋,大人小孩,男式女式都有,所以就晓得,汉子是有家小的。四方坐定后,面朝里坐的三王正对迎门的墙,墙上挂两幅炭笔肖像,一幅男人,一幅女人,便问是不是他的双亲,回答说是师傅和师娘,也是他的岳父岳母。他们就称赞汉子有办法,将人家手艺生意和女儿都拿到手了。汉子憨厚地笑说,师恩如山。喝酒间,汉子又正色告诉,他原是师傅的寄子,他们的女儿倒是领养的,反正都不是亲,又都是亲,一家人倒是一个姓,都姓“扈”,很少见的姓吧!“水浒”里不是有个“扈家庄”,“扈家庄”上有个“扈三娘”?他的名字叫扈小宝,今年三十二岁,文化程度不高,只上过三年小学。他自报家门,两只双睑的大眼睛因喝了酒而汪着水,坦诚地看着他们,他实在很像那条温驯的小狗。他还告诉说,他女人带孩子,一个女孩子,去商河走亲戚了,要去好几日,假如他们今天不走,可以住他房里。他眼睛里,满是“别走”两个字,使他们都不忍拒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