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6/8页)
这么边说边喝,过了几巡,三王就说这样干喝没大有意思,还容易喝高,应该行个令。扈小宝就说,他会猜拳,还会“老虎,杠子,鸡”。他们三人都笑了,说那算什么酒令?扈小宝很尊敬地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将报出什么样的令来。二王和毛豆也都看三王,这里数他脑子好,有一点大王的意思,等他拿出一个精彩的令。三王沉吟一会,果然有好主意,他说:唱歌!一人唱一曲,其余三人打分,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平均得分为算。这个令实在很新鲜,扈小宝却一经摇起手来,说不会唱。那三个岂肯放过他,偏要他第一唱,一起捉住他的手。扈小宝脸羞得通红,为了使自己平静下来,眼睛里又并出了泪花。他垂着脑袋,双手撑在膝上,停了停,唱出细溜溜的一声:树上的鸟儿成双对——这一句不由让他们都一怔,不相信是由这么条大汉唱出的,再细想,他其实就是这么个多情的温柔的人,饱含着对生活的美意。他也被自己的歌唱感染了,沉浸在歌曲所唱的男耕女织的幸福情景之中。他们都为他打出了高分。接下去是毛豆唱,唱的是“同桌的你”——明天你是否会想起昨天你写日记,明天你是否还惦记曾经最爱哭的你——那退去久远的校园生活,在歌唱里复又近前,也唱出了怅然的心情,毛豆的分也不低。二王唱童安格的“耶利亚”,他其实是他们中间声音条件最好的一个,当他唱到高音处——耶利亚,神秘耶利亚,耶利耶利亚——真有些声震环宇的意思,可那激昂中却奇怪地含有一种悲凉,因为一定要找到耶利亚的决心,而神秘的耶利亚又未必能找到。不知是因为心情还是所选曲目的缘故,歌声里无一例外地流露出伤感的情绪。三王多少是有意地要扭转这倾向,他唱了一支快乐的歌——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唱毕之后,突然发现,今日所唱歌曲里,竟全有女人,这可不是瑞祥的迹象,于是,心情亦忧郁下来。四个人的分数平齐,所以大家都喝了酒。扈小宝放下酒盅,问:还唱不唱?看起来是欲罢不能的样子,然而不知为什么,三个客人脸上都有暗然之色,停了一会,其中一个说:吃饭,扈小宝就站起身下面条。吃完面条,已是午后三四时光景了,门外的集市过了高潮,略静寂下来,人也走散了。他们三个被邀进东屋休息,扈小宝自己坐在理发椅上瞌睡。那只新来的狗,就蜷在椅下,也睡着。
没有人来,有几只鸡进来,盘旋一阵,又走了。洗净的碗碟倒扣在桌上,盖一层纱布。这粗大的汉子其实是个心思绵密的人。太阳向西去,屋子里一成暗似一成,等里屋的人醒来,已黑得看不见人脸了。但见门帘上映一点昏黄的光,还听有悉索的动静,扈小宝在往锅里下米煮稀饭呢!人醒了,四肢却绵软得很,睁着眼睛躺一会,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看得见天花板上糊的顶棚,用的是挺新的报纸,闻得见油墨的气味。墙上用石灰水刷白了,贴几张画,都是用过的挂历,细心地裁去年月日的字样,一张风景,一张女明星,还有一张外国胖娃娃。三王正躺在外国胖娃娃底下,闲来无事,抬手摩沙腊光的纸面,来回几下,觉着纸面下的墙有个凹陷,不由摸得仔细了。果然有个四边整齐的凹陷。三王就去揭画,画是由图钉钉着四角,很容易地拔出底边两个,墙皮本来就疏松,这两个图钉更是虚在上面,显然是经常拔出和按进。画底下开了个方洞,也用报纸糊了,里面端端正正放着个奶粉铁听,这情景有一种天真的愚笨,很符合扈小宝的生性。三王不禁笑了一下,随即严肃下来。他对了奶粉听看了有一分钟,然后放下画,将图钉重新按进原来的钉眼。他的眼睛隔着画,看着奶粉听的位置,正是外国娃娃肥胖的肚子。外屋稀饭锅已经开了,沸滚的声响变得热烈,又渐渐滞重起来,水收紧了,米香弥漫,蒸汽也弥漫。沉暗里又充斥了雾汽,本来是要更加混沌,可扈小宝又开了一盏大灯,屋里就明亮起来,同时,也有了夜色。看来,他们只能在这里过夜了。
扈小宝将中午剩的菜重新装了盆,摆上桌,已经说过,他是一个仔细的人,又切一盘咸菜,一人盛一大碗稠稀饭,耐心地等他们一个一个出屋来,坐下。其时,门口有人走过,与他互问吃没吃过晚饭,话语和脚步声听来十分清脆,可见出魏家桥夜晚的静。街面上几乎没有一盏灯,黑漆漆的,可是,探出头往街口望,望到新街,就依稀看见有着亮投射出来,形成一道光影,光影里又依稀有一种骚动,这才晓得这静夜里也是有一些热闹的。现在,四个人围了矮桌吃粥,酒和睡眠使他们身上乏软,意气不免消沉,几乎都不说话,头埋在粥碗里。可是,他们之间,却有一种亲密油然产生。小狗在四个人的脚下转圈。在这么个静夜里,气候是温暖的,空气里飘着一点鱼腥和肉腥,是上午集市的遗痕,也是膏腴的遗痕。偶尔,这里那里有猫叫和狗叫,表示着安康的居业。他们一方没有说一个“留”字,另一方也没有说一个“走”字,吃完饭,自然而然地,一个刷碗,一个上门闩,另一个帮着主人放下夏日乘凉的竹榻,开箱抱出被褥,在外屋又安了一张铺。这样,他们三个睡东屋,扈小宝睡外屋。默默安顿下来,分头洗了手脚上床,准备入睡。不料方一拉灯,精神和兴致都上来了,里屋外屋说起话来,说的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