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第8/15页)

“你们真会做媒,啊!”汪卓伦强笑着,说,脸上有某种软弱可怜的东西。“牧生,你有酒吗?你要请我喝酒。”他说,向快意地笑着的陆牧生看了一眼,开始徘徊。

“我们才会做媒!做媒还要请喝酒!”沈丽英在后房大声说,然后跑了出来。

第二天上午,姑妈底家庭在忙碌、叫嚷、找衣服、责备小孩子之后领汪卓伦去蒋淑媛家。人力车停下时大家遇到了蒋家底大姐蒋淑珍和她底大女孩傅钟芬。蒋淑珍在付车钱;装扮得像花的,擦得通红的九岁的傅钟芬,站在车杠旁,脸上有着对于强烈的快乐有所准备的、严肃而痴迷的神情,看见沈丽英底大女儿陆积玉,傅钟芬庄重地点头,好像成年的妇女。

沈丽英精明而迅速,奔向蒋淑珍抢着付车钱。她带着那样坚决的、无可怀疑的神态,以致于蒋淑珍毫未抗议便退开,认为应当如此。她退到女儿身边,露出她所特有的慈爱的、歉疚的、软弱的笑容。

“姑妈,你看!”她说,好像企图责备沈丽英。

姑妈迅速地搬动小脚向她走去。但她看见了汪卓伦,不知何故有些不安。汪卓伦严肃地向她鞠躬,她热情,不知如何是好,但向他走来。

“我说你要来,卓伦。”她用她底愁虑的,悦耳的声音说。“你好久都没有到我们家里来,--”

“我有些忙。”

“我盼得要死。”她笑,用那种眼光看这个严肃的男子,好像他是令慈爱的母亲焦心的小孩。

小孩们彼此招呼,走在一起。大家走进庭园,蒋淑媛和陈景惠最先跑出来,其次是傅蒲生和蒋少祖。姑妈尚未见到蒋少祖,她搬动小脚疾速向前跑,发出责备的、快乐的叫声。“看哪,死东西,小鬼头,蒋家底祸害!”

蒋少祖点头,笑着。

“啊,是的,妈。”沈丽英叫。指陈景惠。

陈景惠快乐,来不及说话,脸发红。姑妈尚未见过她,她抓住她看了很久,满意,又叫起来。

“看哪,怪不得我们都老了啊!”

大家通过铺满树荫的水泥路走进前厅。厅里的客人全站起来了;陌生的客人们不知道是谁来了,但觉得来的是重要的客人。姑妈跑向蒋蔚祖,跑向金素痕,跑向老嫂嫂;厅堂里充满了生动的、快乐的叫声和话声。

乘着这种活泼的空气,大家把龙钟的、坏脾气的、穿着紫色的绸裙的蒋家底妈妈,和穿着黑缎子裙子的精明的姑妈,以及别的一些老妈妈们放在一起。老妈妈们,因耳聋而大声喊叫着,年轻的妇女们窣窸地响着绸衣,谈笑风生地走进内房。

因为人数太多,她们大家都有些装假。她们在说客气话的时候温怯地笑着;她们在开玩笑的时候高声叫喊。她们互相观摩衣妆,其中以金素痕底袒臂的、黄底红线的绸旗袍最出风头。她们大半都穿着精巧的绣花鞋,少数的,穿着高跟皮鞋,显得很艰难。她们这样地彼此注意着衣饰,因为,只有她们,才懂得一个女人在衣饰上所受的痛苦。“我们还是在表婶那里会过呀,表婶底那个舅爷来了吗?”“阿福底病好了吗?谢天谢地!”“他就是这一点不成器!”“啊,我们老表亲,你不用客气,小孩子底事情,你万万不能破费!”“你底衣裳多时髦呀!是上海底料子!”“不,素痕,你这个小妖精!”

她们叫成一团,而后,她们安静了,重新有了绸衣底窣窸声。

接着她们就又叫起来了。

“我们底头脑是封建的呀!”“淑媛姐姐才是维新派!”“她是细皮白肉!”“啊,我们老了啊!”

大家稍稍有点疲乏,空气变得自然了。不停地响着吃瓜子的声音。有人打起呵欠来,大家都打起呵欠来了。她们用她们底精致的、戴着钻戒的白手掩着嘴巴,她们眼里有疲乏的、愉快的眼泪。

在男客们里面,谈话生动了起来。这主要的是因为有新奇的、生动的、善于雄辩的角色在--这个角色是蒋少祖。

蒋少祖觉得,在他底身边的,那是一些平庸的人。这些人已经被生活所压倒,愚蠢而自满,蒋少祖愉快地对他们取着骄傲的态度,最初大家谈笑话:有一个留着小胡须的家伙是特别地善于诙谐。但在笑话里面,蒋少祖笑得很勉强了,他显得有点疲乏。接着,陆牧生攻击他,王定和用搜索的、含着敌意的眼光看着他,他活泼了起来。他底机智的讽刺使满座惊倒。

王定和轻视蒋少祖底信仰,但蒋少祖对这个显得毫不介意。在王定和底敌意的热情里--王定和毫不掩饰这个--蒋少祖就成了中心人物了。

蒋少祖,他并没有那幺愚笨,来和这一批人辩论理想和信仰。他底花花公子式的愉快的机智,是足以应付他们的。从王定和底口里,大家都知道蒋少祖是年轻的政治家,而对于所谓政治家,大家是怀着恶意的,于是,不管相识与否,都攻击起蒋少祖来了。蒋少祖应付这些攻击,是胜任而愉快的。“依你看来,中日会合作幺?”陆牧生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