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第6/15页)

在这种恐惧里,王桂英迷失了好久,呆站在窗前。她觉得,她是弱的、可怜的、无经验的--她是女子。

她底脸变白,肌肉紧张。她开始徘徊,喃喃自语着。“这是多好!多好!”她说,猛然感到夏日的太阳和窗外的园林城廓已不再是荒凉的,它们都显得愉快而鲜美。她站住,凝视窗外,不解为何如此;“他为什幺?--他怎样想到我?他痛苦不痛苦?”于是她重新徘徊着。

忽然她跑到镜子前面整理衣服,并且梳起头发来。“啊,您是多幺好啊!”她向镜子里的王桂英点头,并且迷惑地微笑。

镜子里的王桂英穿着西式的、白花布的、露肩的、有长折缝的短衣,脸上显出惊奇,呈显着特殊的迷惑和柔软。这个王桂英叹息,从镜子里消失,有力地、镇定地向门口走去。她打开门慢慢地走下楼梯,穿过精致的小厅,听见了蒋家姊妹底生动的话声。没有停止,出神地,专注地往前走。

王桂英心跳增剧,感到羞惭,但未停住,出现在愉快的房间里,未看蒋少祖,但觉得他,在进门时便知道他站在那里,以及用怎样的姿势--那种美丽的、自在的姿势是她所熟悉的。她最先看陈景惠,向她点头,带着那种迷离的、假意做出的疲懒的笑容。蒋淑媛说了什幺,谨慎地看着她,又看着蒋少祖,蒋少祖脸上有同样迷离的、假意的笑,站在原来的姿势中。

蒋秀菊结束了自己底话,站起来跑到心爱的女伴身边。“好哪,捡果子的,你什幺时候来的?”她伸手放在王桂英肩上,快乐地说,快乐地盼顾。显然王桂英是她底骄傲;显然她觉得王桂英底出现增加了自己底地位。王桂英未进房以前,她苦于无法表现自己;这是常有的情形,人们在和这一部分亲密的人快乐地在一起时,会渴望另外的朋友出现,以便快乐地招呼,向两方面骄傲自己底地位。而在妇女们中间,这种骄傲常常是可爱的。

“我四天没有看见你,捡果子的!我要来玩,好吗?”她细致地整理王桂英领上的结带,笑着说。

蒋淑媛和陈景惠在笑,但有一种不安从她们散播出来。陈景惠躺在椅子里,垂着眼睑,矜持地、轻蔑地抚弄着皮夹。在上海的灾难中,她未曾对王桂英如此。

王桂英开始匆忙地、假意地和蒋秀菊说话:但不知自己说了什幺。蒋秀菊点头,好像她明白。王桂英感到陈景惠的表情,假装寻找东西,盼顾着,瞥了一下蒋少祖。他在玩弄她底草帽,脸上有某种快乐的、不安的表情。

蒋少祖在这个时候不似在上海,那时他是包围在沉重的氛围中。在这里,他是愉快而自由的,这是那种强烈的、肉体的愉快,他未想到要克服它,相反的,他觉得它是生命;他好久便等待王桂英,认为这是某种精神的需要,即他要向她说什幺,等等。他未更往深处想,他在快乐的本能上停止;想到他要向她说什幺,他便感到神秘而迷惑的欢快,未见到她以前他感到惶惑,见到了她,他便忘记了其它的一切,觉得快乐,这是那种自信的、年轻的快乐,蒋少祖想像它是赎罪的快乐。

王桂英进房,他感到自己有价值,并且光辉,感到那种强烈的、年轻的欢快,强健而骄傲的青年的肉体的欢快。他觉得王桂英是为他而来,并且,显然的,王桂英迷惑而惊动,并未向他发怒。他只看到这个,在这种强烈的情绪中他无法注意陈景惠。

他看了她,但未说任何话,未做任何动作,他满意自己能够这样。

王桂英露出不安的、疲倦的神态和蒋秀菊说什幺,注意了陈景惠底轻蔑的姿势,向谁点头,快步走向蒋少祖,好像她有很重要的事。

“请你把草帽给我。”她冷淡地说。

她脸上的颓唐的、愠怒的、野物的表情令蒋少祖吃惊。“哦,它是你底吗?”他懒意地笑。“很好的草帽。”他轻轻地把草帽交给她。

“谢谢你。”她说,打颤的眼睛向着地面。

“我回去了,秀菊。你来玩。”她笑着说,显然努力不看蒋少祖,然后坚决地走出。

蒋少祖抱歉地笑着,随手抓起茶杯来玩弄,好像他底兴趣是一般的,并非特别喜爱王桂英底草帽;好像手里闲着使他很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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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了关于家事的谈心,责备、惋惜、希望这样希望那样,然后坐车出去看亲戚,打牌,重复同样的谈话--蒋家底姑母为侄女底生日从龙潭赶回来。她每年夏末都要去龙潭一个姨侄女处,她喜爱乡村,喜爱这个朴实的姨侄女,喜爱她底忠诚的奉献;她每年都从龙潭带回很多腊味和瓜果。今年她去得早些,并且因为和女婿吵了架的缘故,没有带小孩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