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第5/15页)
蒋淑媛最先向蒋少祖走来,脸打颤,笑着。
“弟弟,弟弟,你忘记了我们这些可怜的!--”她高声说,流出了愤恨的、甜蜜的眼泪。
蒋少祖感到强大的幸福,他未曾料到在这里得到这个的。于是那个温柔的、聪明而天真的蒋少祖在姊妹们底注视下出现了。
“啊,是的!”他说,看了年轻的妹妹一眼,她站在陈景惠身边,脸上有稀奇的严肃。他看她,觉得才看见她。她底美丽和精神底表现令他吃惊。在他底记忆里她仅仅是一个胆怯无知的女孩。
他们发出欢快的脚步声走进房。
蒋少祖脸上有了微讽的、幸福的笑容。他精神焕发地看房内,点头和摇头,并且无故地向哥哥发笑,好像说:“是的,我料到是这样!”
他跨着优美的、柔韧的大步走到桌边。妇女们在谈话。王定和上楼换衣服。蒋蔚祖坐在愉快的、单纯的姿势里,不时拘谨地瞥陈景惠一眼。
蒋少祖在桌边伏下来,抛开手边的火柴,支着面颊,愉快地看着哥哥。
“怎样,嫂嫂来南京了吗?听说你要做事?”
蒋蔚祖沉思地笑着。弟弟底话显然只是因为愉快,并无分担愁苦的意思,但蒋蔚祖却觉得弟弟理解他,只有这个多年远离的弟弟理解他;用蒋少祖这种声调说到自己底事,蒋蔚祖几乎还未听见过。所有的人都几乎是带着深重的忧愁和神秘说到这件事,他们提出责任,并加重责任,把它架在他,蒋蔚祖肩上,但这个弟弟底话句里却全无这个,这是使他感到意外,并且乐意的。
他决定找一个机会向弟弟倾诉一切。他觉得只有弟弟理解他。
他眼睑微颤,暂时未作答。忽然他动情地笑。
“这几年你干了些什幺?”
“我吗?”蒋少祖笑。没有具体答覆哥哥,转向妇女们。“妹妹,我问你,”他愉快地大声说,“你读汇文吗?”妹妹愉快地笑。
“你信基督教吗?”他快乐地问。
蒋秀菊脸红,眼睛明亮。
“少祖,秀菊是若瑟。”蒋淑媛高声说,“她受洗的名字是若瑟!”
“若瑟?”
美人脸更红,用小手巾扇脸。
“若瑟吗?”陈景惠欢乐地说,抓住蒋秀菊底手:“我有一个朋友叫做玛丽。马大拉底马丽。”
蒋少祖又转身,带着那种为年轻的男子所特有的肉体的愉快转身,抓起桌上的王桂英底有蓝色丝带的草帽来,用它扇脸,同时愉快地、无意义地看着哥哥。
王桂英醒来,无故地感到颓唐,感到夏日的荒凉和空虚,像无故地感到那种年轻的、佻激的、粗野的生之欢乐一样。她理头发,最后又忿怒地把它弄乱,疲乏地走了出来。在门外遇见用手巾揩脸的哥哥。她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走。“桂英,”王定和用缓慢的、冷淡的声音唤。
她生气地站下来,看了他一眼。
王定和继续揩脸,凝视妹妹很久。
“蒋少祖在下面。”他用同样的声调说。
王桂英迅速地瞥了他一眼。然后迅速地转身走进房,关上门,跑到窗前。
王桂英从上海回来后,便经历到一种深刻的内心忧伤,颓唐好像从内部开始,她觉得以前有过的热情不会再来了。很明显地,她读过一些书,信仰过蒋少祖这样的人,并且她具有一种好像是乖谬的激情的性质,她不能照别人一样地生活。她所具有的不是普通少女的热情,而是某种精神活动,某种可贵的,然而时常显得乖谬的激情。自由的生活使她稍稍粗野。她自己无法找到一个活动对象,但她本能地在等待着这个对象,他一直到现在还是蒋少祖。她底女性的本能反抗他,但她底精神需求他。这里面就存在着无数的惊惧、烦恼、颓唐、憎恨,和可怕的、不可抑制的热情。王桂英在别人眼里,总是热情而活泼的,但她很寂寞,她觉得目前的生活平庸,一切男子都平庸--除了蒋少祖;她有些惧怕他。
她苦恼不知如何生活。她勉力去游戏,企图忘记这个苦恼。她最近生活得很糊涂,整天游玩,胡闹,陪太太们打牌,陪蒋秀菊弹琴唱歌,并且乱吃东西,胡乱地睡觉,但有一个惊惧伏在她底心中。刚才,在睡觉的时候,这个惊惧突然强烈,她颓唐地醒来。
听见蒋少祖底到来;她跑到窗前,重新感到这个惊惧,甚至恐怖,她奇怪一.二八在上海的时候她为何未感到这,为何在爱情底那些紧要的时间她却那幺勇敢坦然,未感到这。
显然在大的热情和委身的意志里人不会感到这个,在那个时候人觉得一切是应该的,幸福而美好的,真正投入炮火的兵士不会有恐怖。恐怖产生于幻想,希望,产生于顾此失彼的平庸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