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3/4页)
我没有马上反驳。因为我不想说这完全是无稽之谈……
吕擎毕业前后都是一个飘飘忽忽的人、一个晃来晃去的人,简直像一个无所事事的大龄青年。有一段他发疯似的搜集矿石、各种标本,还埋怨我,说我是天下最愚蠢的人了——竟然放弃了如此迷人的专业。他向我借去了所有地质和自然地理方面的书籍,真的关在屋里啃起来。他的这种专注让我惊讶而又感动。可是我刚刚夸了几句,他就气愤地把书扔在地上:“你错了,我才不会走进这个魔圈——任何一个魔圈。我不过是把它们当作行路指南来读的——有一天我会走进真正的高山大河,那时会有用。”
他特别不能忍受的就是自己在大学的工作。虽然这并不需要每天来来去去,也没有严格的作息制度,但还是使他无比痛苦。他认为这是一种极大的浪费。浪费的不是时间,而是生命——生命中充满的各种可能性。他说:“一个人的最大悲剧是从年轻时就囚在一个笼子里,他呼叫蹿跳,就是无处可逃。”
他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辞掉公职,然后走开。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我对这一点并不怀疑,知道他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摆脱这里,那完全是因为母亲健在的缘故:他总不能抛下母亲去闯荡世界啊。有一段时间我去他那儿,发现他的小屋里竟吊起了一个很大的沙袋。这让我觉得幽默。我从未料到他要习武练拳。可是那次吕擎当着我的面就手脚并用,在沙袋上狠狠来了一通。我问他要弃文从武吗?他没吭声,只伸手戳戳眼镜。不过我知道,这个人远不像他的外形一般文弱。他的两条腿长而有力,可以走很远的路。他还有一颗很好的心脏,能够有力地、源源不断地把新鲜血液推进到肢体的最末梢,使他永远保持一副清醒的头脑,一种蓬蓬勃勃的精神面貌。他的眼睛平时看上去没有多少神采,可是每当激动起来盯视你的时候,又会闪现出非同一般的穿透力……
“半夜里我睡不着,常常听见老槐树那儿传来噼噼啪啪的皮带声。他们还在一夜夜抽打父亲……我用耳塞堵上耳朵,这声音还是要传过来。我从来不敢告诉母亲……你明白我为什么要从这里逃开了吧?我必须逃开,必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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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吕擎说这些的时候,我脑海里却要极力排除那种声音。一下一下都像抽在了我的心上……外祖母和母亲生前的一些讲述片断被我一点点拼接起来,却又恨不得忘掉它们。它终于成为我最可怕的记忆,永远也抹不掉……
当父亲好不容易结束了牢狱之灾,欢天喜地与荒原上的一家人会合时,怎么会想到更漫长的苦役在等待他?不久他就被押到南山的水利工地上了,编在了一些由释放的罪犯组成的“二队”。这里完全是军营式的生活,对二队则是使用了劳改犯人的管理方式,所不同的是没有发放统一的带编号的服装。民工春夏秋一律住在简陋的工棚里,冬天则搬到深入地面二分之一的地窨子。大家睡通铺,每人只分到二尺左右宽的窄窄一条铺位,要用砖块作度量单位,所谓的“每人两砖半”。上下工和吃饭休息时都要吹号。伙食全是粗粮,最多的是煮瓜干和高粱米饭,好一点儿的是玉米碴。二队的伙食基本上没有玉米碴,上工时间长,常常要集合训话,劳动定量非常严格。整个水利工地的最高首长是一个退役军人,这人据说是一个立有战功的残废军人,残而不休,主动要求来这里指挥一个“世纪工程”。这个人伤的是左腿,走路一歪一歪,大家暗地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老歪”。
“老歪”瘦削不堪,全身好像都是由筋脉扭结而成,没有一点儿多余的肉,精力超常充沛。他与一般管理人员不同的是,随身配有一把手枪,并且动不动就把它打响。天上飞过一只老鹰、远处跑过一只野兔,他都要放上一枪。与那只伤腿不相谐调的是他的奔波:可以飞快地一歪一歪走路,在坎坷不平的山地上丝毫不比正常人慢。他的粗哑嗓子只要一响起来,所有人都要身上发紧。他的一句口头禅就是“我毙了你”,平均每天至少要说上五六次。问题是他险些将这句话真的付诸实施:一个在工地上害了眼病的小伙子央求下山没有被应允,结果就自己摸索着跑下山去。人给逮回来就捆在了指挥部门口的那棵老槐树上,先是不管不问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所在连部的头儿将其痛打了一顿。小伙子忍不住,大声叫骂,这一下就惹火了“老歪”。“老歪”说:“我毙了你!”说着就拔出腰上扎了红绸的盒子枪,暴跳如雷,“啪”一声打响了——子弹就从吓得半死的小伙子耳边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