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4页)

到了秋天,水房也贴了封条。再到哪去?四合院旁边有一个堆煤的棚子,那儿就成了他们新的住处。吕擎的母亲不知哀求了多少人,结果只是一个回答:让你们待在这个棚子里就算不错了。棚子不断灌进北风,天冷下来这家人就没法活了。初冬,吕瓯又被单独囚在了水房兼厕所里,那里更是一个冰窖。

好在这年刚刚入冬不久老人就死去了——开始是伤风,到后来就咳嗽、吐血,一天早晨晕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吕擎的母亲紧紧搂抱着她剩下的惟一的亲人,一个身材细长的孩子,挨过了那个恐怖的冬天。

吕擎后来告诉我,那时候他们最愁的就是没有住处。如果有个帐篷,也许他们早就逃跑了——逃到山上去,逃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这当然是吕擎的一些幻想。当年的父亲和母亲谁也不会有这样的念头,他们大概从未想过这一家人还可以逃走——人世间哪里会有他们的藏身之地?

吕擎越长越像父亲,母亲说他与丈夫真是再像也没有:同样的细细高高,白净而孱弱;手指很长,说起话来声音很亮。他平时很少说话,是那种典型的内向、沉静的性格。我走进那个四合院的时候常常想:让后一代住在这样一个地方是有幸还是不幸?如果我是这儿的主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设法搬家。因为这里的老槐树,这个小院,这里的一切,都沾上了那个老人的汗渍和血迹。活着的人啊,如何安宁。

但我也明白,他们眼下没有办法,他们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居住。

2

我笃笃敲门,开门的是吕擎母亲。老人见了我立刻显出很高兴的样子。她七十岁左右,头发全白了,戴着深度花镜,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温暖、宽容。老人有点儿瘦,但精神非常好,人很健康。她也在吕擎所在的大学工作,离休后把所有时间都用在整理丈夫的遗著上。我曾经看过她写下的文稿:仍然保留着竖写习惯,用毛笔在红格竹纸上写下规整的一行行小楷。

走进她的工作间,无论谁都立刻会被一种肃穆的气氛所笼罩。整个屋子里透着墨香,透着一种温馨和幽静。老人在一个红木条案上工作,旁边稍大一点的写字台用来摆放资料。屋子里一尘不染,看不到一张揉皱的纸,也看不到一点纸屑和散放的杂物,毛笔端放在笔架上。写字台的上方是吕瓯的照片,那是一张放大的黑白照。这间屋子的清洁和规整与儿子的住处恰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吕擎从我认识的那一天就是这样邋遢,他的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如果有一个生人走进这间屋子,一定难以判断它的主人到底是做什么职业。床头书架上的所有书籍都没有放正,上面满是灰尘。屋子里有鸟类和植物标本,还有不知从哪儿搞来的一条小小的鳄鱼标本。屋子主人就像这房间的摆设一样,充满了怪癖与不和谐、矛盾和冲突。吕擎给人的感觉是出奇的文雅又出奇的粗鲁:有时会突然嘣出一两句粗话。他的外语很好,他母亲讲,他的水平现在完全可以用来搞点儿学问了;汉语表达能力也非常强,可以写出很干净的文字——这样的人搞翻译真是再合适也没有——“如果他抓紧时间工作就会获得成功,可惜他总像长不大似的。前年有一个出国做访问学者的机会也让他放弃了。”母亲发出了叹息。

我不知道吕擎心灵深处正涌动怎样的波澜。因为这是深潜难察的,是痛苦更是隐秘的一部分。在他的目光里,你至少会看到两代人的沉淀。这是无法交流无法沟通的东西,它们不能轻易交付,比如说不能放在你触手可及的什么地方。每个人所独有的隐痛和创伤,永远只会属于他自己。

我们在一起时更多的是默默对坐,或者是谈点儿其他事情。除非是他自己首先接触了一个敏感的话题,由他提起——他说自己好像越发拿不定主意了,“真想做点儿什么,就一定会做点儿什么;但我特别不能肯定的,就是自己要不要从头再做一次?我会是一个成功者吗?”

“当然。对你来说这根本不成问题。”

“不。我不是说能不能,而是说敢不敢。我常常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阻止我,可另一边又是鼓励的声音……我父亲就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他到现在还要把我拖向书桌,而我一直在逃离它。你知道我看不到书籍心里就空荡荡的,那是很难受的一种滋味。说到底那是很深的一股魔力,它已经毁掉了很多人,最后还会毁掉我……我们院里的那棵老槐树就可以证明我的话,它还活着呢!你想想看,至今仍然住在这个院子里的人需要多大的勇气!这个院子当初归还时母亲高兴得哭起来,我也像发了疯似的高兴,因为我们终于又有一座四合院了。后来才知道重返小院意味着什么——我害怕有一天也要被捆在那棵老槐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