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一位女士的罗曼司。她为什么向一位邮迷要走了一枚(第6/11页)

既然他就住在街道医院附近,总该能够遇上他的……在有意与无意之间,一个晴和的冬日里,她果然在一处街角的人行道上与他迎面相遇。齐壮思穿著一件旧损了的黑呢子大衣,脖子上围了一条又厚又长的灰蓝色毛线围巾,仿佛正在无目的地散步……慕樱主动叫住了他,他先是一楞,然后认出了她来。她询问了他的身体状况,劝他还是去进行各项化验,并且关心到他的饮食起居……未了她问他住在哪里,表示自己可以义务地到他家里为他定期进行检查。他蔼然地婉谢了——没有告诉她他的住处,他们便分手了。他们其实什么正经话也没说,但不知为什么,这次邂逅给慕樱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后来回味起来,她竟觉得他们似乎谈了很多很多……

几个月后,出现了“天安门事件”。起初,仅仅是出于好奇,她同葛尊志去天安门观览了那壮丽的场面——他们头一回去时,看到的还仅仅是各种各样的花圈挽幛,还没有出现单纯的诗词。他们的感情与广场上的气氛相共鸣。后来,慕樱自己去了两次。开始出现诗词了,头一批诗词紧扣悼念周总理这个题目,文句上推敲得也比较仔细,看见别人拿著小本抄,慕樱自己也忍不住掏出纸笔,抄录了几首读来最能动情的。她回到家里,把抄来的诗词读给葛尊志听,葛尊志说好。但广场的诗词在那几天里不仅以几何级数增加著,而且迅速溢出了单纯悼念周总理的范畴,开始有越来越露骨地抨击江青、张春桥之流的文字——有的出于激愤难遏,已完全谈不到是诗词,而成为赤裸裸的诅咒。按系统下达了上面的指示——不要再到天安门广场去。葛尊志是出于怯懦?出于麻木?他不再去。慕樱是出于勇敢?出于激愤?她照常去。在这场人民悼念周总理的活动被镇压的前两天,慕樱在天安门广场的人丛中遇到了齐壮思。她点头招呼了他。他便也点头招呼了她。他们不即不离地在广场上转了一周。后来,齐壮思顺著东单方向走去,慕樱尾随著他。当齐壮思拐进正义路街心绿地时,慕樱快步撵上了他。齐壮思微笑地望著慕樱,两眼闪著锐利的光,仿佛要穿透她的心肺。

慕樱把自己抄录的一整册天安门诗词递到他的手中,对他说:“我知道您怕有人专门盯著您,您活动不象我这么方便——您没抄,我差不多好的全抄了,您拿回家看去吧!”

齐壮思接过了她的那个红皮笔记本,坐到旁边的石凳上,从怀里取出老花镜戴上,立即展读起来。她听见他喃喃地赞叹说:“人民!人民!”

可是齐壮思没有读完,便把那个本子还给了她,对她说:“谢谢你——你留著吧。我儿孙们也抄了,也会给我看的。”

齐壮思摘下眼镜,收进怀里,沈思著。

慕樱问他:“可是他们眼里根本没有人民——人民又能怎么样呢?”

齐壮思站起来,依旧沈默著。后来她才理解,正义路边上就是公安部。

齐壮思继续朝东单走去,她随他朝前走,齐壮思终于打开了话匣子。他给她讲哲学,讲历史唯物主义。他的话言简意赅,鞭辟入里,虽然没有实指,却句句都有最具体的针对性。末了他对她说:“不管出现多少艰难曲折,归根到底,决定历史发展趋向的,还是人心的向背。春天到了,花总要开的。”

她怀著昂奋的心情回到家里,葛尊志正在擦他的皮鞋,满屋子弥漫著一股浓烈的鞋油气味。那双皮鞋是他们结婚时购置的,全牛皮,三接头,葛尊志几乎每个星期总要细心地擦拭一番——不管是穿了,还是没穿。明明已经擦得很光很亮,葛尊志却还要一再地用一块不知从哪儿找来的麂皮,细细地一分一分地挪动著揉擦。这情景往日慕樱都能忍受,这天却突然觉得触目惊心,她不由得一进门就责备他:“你怎么搞的?你就没有别的事可干吗?——你知道天安门广场那儿有多少人在忧国忧民,在勇敢抗争吗?你怎么这么麻木,这么庸俗!”葛尊志仍旧耐心地擦拭著,淡然地说:“我怎么不知道。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不是已经通知不让去了吗?你也少去惹麻烦吧!”慕樱激动得一把从他手中抢过了皮鞋,猛地朝屋角拽去……

但是他们没有就那么破裂。个人生活在接踵而来的大起大落、大转大折的社会变化中匆匆流逝……

回顾这以后的那段生活,慕樱越发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同许多人抨击她道德上堕落相反,她觉得她自己在感情上已完全成熟。

如今她不相信简单的直线式的因果论。一个人是不可能事先拟定好一个既定目标,然后沿著一条直线达到目标的。人们所达到的目标,往往并非他的初衷。决定一个人命运走向的,往往是一批复杂的矩阵因素。混乱中产生出秩序,不自觉中升华出悟性。